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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4版:人间

夜来香

  ○姚崎锋

  老人名字叫“来香”,村里辈分小的都叫她“阿香婆”。估计取自花名“夜来香”——农村里到处可以见到的,一丛丛地很朴素而坚强的花,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能活到这么大岁数,因为她一直生活得不太好,也许是这花的命太贱吧。

  她在十年前的春天走了,去了天国。她1909年出生,那年97岁,是全村在世时间最长的老人。在天国里,她应该也能看见她的儿子,可以在一起吃饭,聊天,一起散步吧。

  听说老人当年到我们村是当童养媳的。我有好些次想问她过去的事,但始终没开口,我怕勾起她的伤心往事。当我渐渐懂事时,我常听母亲说起她的事,好像儿媳对她不太好,爱理不理的。我不太清楚她们之间的过去,我也没问。记忆里她只有大伯一个儿子,好像从来没有别的亲戚来看她。大伯会偷偷地给她点零用钱。我想当儿子的总也有他的难处,夹在婆媳之间的滋味并不好受。

  有一年,大伯过世了。大伯是位电工,技术在村里也是叫得响的。那年,他已经从厂里退休了,但时常还会有人叫他去做点活,他是个热心肠的人。有一次,镇里一个冷冻厂请他去装线路,棚子很高,搭的架子也高,人踩在上面颤晃晃的,也许人年纪有点大了,大伯抬头正忙时,一不小心摔了下来,很不幸,后脑勺撞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在医院里不治身亡。

  老人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白发人送了黑发人。那天我们去吃斋饭。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布满皱纹的眼角有浑浊的泪。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太多的回忆,也许是太多的悲痛,也许什么也没有,她只是很平静地坐着。她在想我的儿子呢?那年,老人快90岁了。她好像在说:应该我先去的,我去了就好了……

  大伯过世后,老人一个人住在小房子里,自己照顾起居,一日三餐一般由儿媳或孙媳端来。我不知道大伯有没有来得及留下最后的话,反正儿媳对她的态度还是一般,不冷不热的。她有时也自己烧,我有好几次看见她在灶间烧火,踮着三寸金莲,拄着拐杖,在小屋子里很蹒跚地晃悠。我揭开她的食罩,桌上是酱豆腐、烤土豆、咸菜等。我问她,阿太,你吃得下饭吗?她摇了摇头,咕哝着说没办法啊。我去看她时,有时会塞给她一些零花钱,我给的不多,只是表达我对老人的一些关爱,希望她可以买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但她总会尽力推辞。也许她想我们只是同村并非亲戚,不应该拿我钱的,这样会有罪过的。后来母亲经常对我说起这事,说老人常会想起我,问我好不好。

  听母亲说,后来的几年里,老人摔倒过好几回,每每都是请村里的赤脚医生打几针,搞几帖中药就了事了,她在床上躺着,过一段时间便又奇迹般地好了,又能下地走路了。我想不明白,90多岁的人了,她的生命力竟能如此坚强。我有一次问她:阿太,你不疼吗?她说疼啊,命贱,烂烂就好了。这时,她便露出空洞洞的口,朝我和蔼地笑。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很坚毅的光。

  大伯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各自有了家室,也有自己的孩子。算起来,二十来口人,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可是大家不在村里,工作的工作,读书的读书,一年也难得有时间凑在一起,每年过年时是老人最开心的日子。冬日的暖阳照在院子里,她就搬出那张旧藤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曾孙们围着她。她摸索着把衣角一件件撩起,最后从内衣口袋里摸出叠得很整齐的小红包,招呼着孩子们,每人发一份。孩子们不要,她就急,她说一定要拿,发财钱,吉利。

  老人一生最爱的水果是枇杷,她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也许也没吃过几种水果。那年春天她走的时候,门外后院的枇杷树在春风春雨里正开着花。她很平静地走了,没有大病大痛的。她的坟就在院子对面的山头上,枇杷熟透的时候,可以远远看见那黄澄澄的一片。后来,她的孙子在老人的坟前栽了一棵,这样,就可以年年相伴了。


浙江工人日报 人间 00004 夜来香 2016-10-22 2 2016年10月22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