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迎春

　　我是一件红肚兜，是80年前一个待嫁的畲女制作的。

　　那时，她每晚独坐在竹篾灯架下，内心甜蜜，神色恬静，安静地用各色丝线在我的身上刺绣一幅精美的“凤凰朝牡丹”图案。

　　在《山海经》《诗经》《史记》《禽经》等书中，凤凰被描述成色泽鲜艳、能歌善舞、具有“领衔”作用的鸟中之王，是吉祥、高贵、安宁、欣喜、美满的象征。而畲族是一个特别尊崇凤凰的民族，在《高皇歌》里，畲民把始祖居住的地方尊称为“凤凰山”。畲民对凤凰的尊崇，表现在婚礼上，就是新娘打扮如一只金凤凰：身着凤凰装，头发梳成凤髻，头顶戴着凤冠，贴身穿着凤凰红肚兜，脚穿凤凰绣花鞋。

　　畲族新娘服饰，精美绝伦、艳丽繁华，制作很费心思。结婚前，会有许多亲朋好友来帮新娘制作各种婚礼用品。但红肚兜是例外，必须是新娘亲手缝制，其图案只能在婚礼之夜给新郞一个人观看。在畲族，一个姑娘制作红肚兜的技术，是衡量心灵手巧的标准。为此，畲女从小就学习刺绣等女红活。

　　经过七七四十九个夜晚的努力，在一个春风醉人的夜晚，我，一件富有畲族传统特色的“凤凰朝牡丹”刺绣红肚兜就诞生了。那一刻，我看到女主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双眸闪烁着因为成功、幸福才有的甜美、兴奋。

　　忽然，灯架上的竹篾燃完了，主人顺势脱下了身上的衣服，穿上了我。我第一次偎依在她高耸挺拔的胸脯上，她身上的少女体香，犹如春天花草般芬芳。此时，窗外的月光皎洁如练，主人穿着我，站在窗前，轻轻地哼起了山歌。搅得窗外的萤火虫，也跟着翩翩起舞。

　　那年暮春，我跟着畲女出嫁到她的夫家。

　　婚礼上，新娘光彩照人，活脱脱一只金凤凰。虽然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在她漂亮的凤冠、凤凰装和红绣鞋等上面，但我明白，对新娘来说，唯有我这件贴身穿的红肚兜是最关键的，只有新郎认可我的精美，才认可新娘的心灵手巧。我希望婚礼早点结束，好让新郎快点确认新娘的贤慧淑美。果然，在洞房花烛下，当新郎用他的双手温柔地脱下新娘的凤凰装后，看到我时，他幸福得惊呆了，他用手轻轻地、久久地，抚摸着我身上的每一个图案。

　　我知道，当天是畲女的嫁日，也是我的生日，只为这一天。因为畲族的风俗是，新娘婚礼当天身上的凤冠、凤凰装、红绣鞋和红肚兜等物品，在婚礼上穿戴一次后，就将永远收藏起来，活着时就不再穿戴了。

　　我在黑暗中一躺就是80年。

　　80年后，当我重新穿到女主人身上时，她已亡故。我看到岁月的无情，让她从一个能在皮肤上掐出水来的蜜桃般水嫩的姑娘，成为一个如核桃般枯瘦干瘪的老妪。但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就像睡着一样平静安宁，这是一生勤恳、厚道、诚实的人，去世后才有的神色。我为我的主人感到欣慰，虽然她的一生平平淡淡，但却清清白白、踏踏实实。

　　我知道，从此之后，我将永远陪伴着我的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