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

　　矿洞很深，下去以后分九层，最深有327米，但是供参观者的只有上面三层，那也深达135米，远离地面了。

　　一直沿着窄窄的木楼梯往下，走几级就拐弯，感觉就像是从一座木塔的顶层绕着圈往下走，但是没有下塔的那种越走越宽的感觉。戴白色矿帽的导游回头对我们说，一定要紧紧跟上，因为在下面走散，是有可能死亡的。

　　平静的一句嘱咐，使我们打个寒噤，虽然下面始终不冷，14摄氏度恒温。

　　木楼梯前后左右的每块木板，都有密密麻麻的涂鸦，是各国参观者自留的名字，看去基本都是拉丁文，也有韩文的，汉字也偶见。导游说本来不让写，但是难于管理，导游在前头走，后面若跟了十几个，几十个，一大串，视线不可及，于是涂鸦便不可避免地发生，谁都想与矿洞一起不朽。人类的顽性，到处都成一景。

　　楼梯下到64米深处，便告终结，我们开始进入平行的宽窄不等的巷道。

　　劈面见到哥白尼塑像，我便拍了一张照。塑像是矿工们为纪念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诞生500周年而塑的，当然用的是盐，这是盐雕。我拍照后用手指蘸着底座舔了一下，果然明白哥白尼是咸的。

　　在几十米和几百米的地层深处发现了盐矿，我能想象波兰人民700年前的那种惊愕与欢乐。人们毫不犹豫地开始了打捞，用绳子，用镐头，用木桶，用四人推动的木轱辘，用轨道和马。人们需要打捞海洋，因为人来自海洋，因为海洋里有盐，盐是组成人类骨骼和血肉的东西，虽这海洋呈固体状态，且常年黑暗。

　　巷道连着各个大小不一的厅堂。走在途中，常见各式盐雕。现在我看到的是描写矿工自身的雕塑：佝偻身子，向前方举着长杆爬行，杆子顶端绑着一团干的麻，麻被火点燃，像火炬的样子。胡须花白的导游介绍说，点火是为防止瓦斯，盐矿也会出现瓦斯，无嗅无味的，所以必得以火探测与烧灭。

　　盐矿目前还存有大量的岩盐，但不能开采了，10年前就已停止，不采岩盐只采盐卤，接着4年前，采盐卤的作业也被叫停，拉木桶的最后一匹马走出了矿井。停止开采是为保护地面，必须让地面上的树木、花草和房舍保持稳健，因为大自然需要它们的恒定。

　　我在大型的木轱辘面前停下来。导游一边讲解，一边推了一圈，我也学着样推了一圈，让掌心留下几百年前矿工的感受。在我的推动下，装盐块的木桶开始在深深的矿洞里垂直起降，一座黑暗中的山脉就这样被零打碎敲并且向上移动，相逢了红色的太阳，然后相逢了人们的红色舌苔。

　　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循环：大海变成了山脉，山脉隆出地面，构造了人的骨骼。

　　所以，连哥白尼都是咸的。

　　现在，我就为这个礼拜堂惊异了。这矿井里修筑的礼拜堂，据说大大小小有30个。眼下我见到的这一个，已有150年历史。礼拜堂的上座，木制的怀抱婴孩的圣母玛利亚雕像是350年前雕成的。玛利亚的雕塑和另一个蒙难耶稣的雕塑，隔着几盏垂落下来的极为精致的盐制吊灯，遥遥相对。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精神的寄托，矿工们如何承受这种佝偻着的一镐一镐之艰辛。这是咸苦环境里的愚公移山，这是一辈子的弯曲与爬动。

　　在一个规模更宏阔的矿井大教堂里，我又一次感受到了精神寄托的巨大力量。那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空间，长和宽分别达到54米和14米，高有12米，完全是从一块完整的岩盐中开掘而来。盐取走以后，就在这里安置圣母玛利亚。这种安置，显现了人的毅力。从公元1806年起开始雕琢宗教壁画，矿工们连续忙碌了60年，集中了三代人的智慧与功夫。枝形盐灯一盏比一盏漂亮，圣坛也更辉煌，壁画尤见恢宏与精细，各式宗教故事走动在白色的盐上，色泽圣洁，滋味很浓。

　　我在达·芬奇的名作《最后的晚餐》前留了影。这幅“晚餐”当然不是达·芬奇烹饪的，这里的矿工似乎超越了达·芬奇的天赋，他们的画笔只是盐，他们光用盐就做成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这座盐矿在1978年被批准为人类文化遗产时，认定的理由中就包括了矿工的艺术天赋。据导游介绍，批准理由一共有四：第一，矿井采盐史长达700年。第二，各种开采设施和设备保存完善。第三，矿工盐雕作品艺术精湛，且保存完好。第四，盐矿显现的地质状况，世间独一无二。

　　离了大教堂，不多远，我就听见了肖邦的声音。肖邦当然是用音乐发声的。那是一个湖，沉淀在矿洞深处，湖水安静，而扩音器此时就把肖邦的凝重的声音传输出来，让乐声在岩壁上像湖水的涟漪一样回荡，乐声里还间杂着一些叮咚叮咚的劳作声响。

　　那就是盐的声音，盐加入了和弦。

　　波兰的肖邦和波兰的岩盐，有着同一种质感。

　　最后，在矿洞第三层的某个部位，我分别看见了面积不小的咖啡厅和小卖部。我在小卖部里买了一盏盐灯。那是一整块盐，橘黄色的，内装一只小灯泡，接上电就通体发亮，漫射出暖色的光。我要把这块带着橘黄色光亮的盐带回家去，我要一块产自波兰南部的岩盐在书桌上照耀我的稿纸。

　　我会坐在暮色降临之时的书桌旁，如果那时候，我愿意停下笔来，认真思索人类对于盐的不懈的追逐，思索生命及其精神的化学成分，思索生活的极不平淡的味道，如果那时候我愿意思索这些问题的话，我会拧亮这盏灯。

　　我愿意让这种橘黄的带咸味的光芒进入我的思绪，深入我身体的各个部位，让这一缕温和的光帮助我思索，就像音乐的一种极其自然的伴奏，比如矿洞深处的肖邦。

　　我会想，生活一定要有生活的味道，要有深度，要有长度，要有咸度，要有爬动与呻吟，要有晚餐与信仰，要有音乐与节奏，万不能寡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