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蒋天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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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天流(右二)与父母及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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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天流与母亲李佩芸 |
■龚玉和
我的父亲龚文千(1918~2010)在杭州安吉路的浙江省建筑设计研究院工作了三十多年,他与从民国走来的著名电影演员蒋天流(1921~2012)有过一段至为真诚的故事。
蒋天流,上世纪40年代初考入“上海剧艺社”,后进入文华影片公司,她主演过《母与子》、《太太万岁》等片。解放后,又在《我们夫妻之间》(偕赵丹主演),《为孩子们祝福》《护士日记》《枯木逢春》《南方来信》等影片中担任角色。其中,最有影响的影片是由张爱玲编剧、李培林(桑弧)执导的喜剧片《太太万岁》,为其从话剧舞台成功地向银幕转型的经典代表作,轰动上海滩。
蒋天流与父亲结缘,是因为他们同是江苏太仓县三家市人。听父亲说,我的爷爷龚家姻是太仓县立中学的教务长,蒋天流父亲则是这所学校的国文教员,由于双方长辈的关系,他们从小就认识。多少年过去了,父亲与蒋阿姨各自男婚女嫁,不过,两个人仍旧保持着童年时的纯真友谊,相互有书信往来,每到圣诞节或春节,互致贺卡。
1958年,父亲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农村劳动。在那些日子里,他们仍有音讯联系。父亲为人忠厚,心怀坦荡,在待人接物上,从不隐藏什么,因此,他们往来的信件、贺卡等,母亲都是知道的,而且,彼此常常拿此事开玩笑。令人印象至深的一件事,莫过于1976年夏天,蒋阿姨到杭州来探望我们全家人。
当时,文革运动已经进入后期,国家的整体形势比起文革极端时期略为松动一些,不过,我们一家的处境依然不妙,父亲是一个“摘帽右派”,当时算是一个“有历史问题而内控使用”的人,而母亲也是“右派”。我们全家挤在一个“筒子间”里,别的住房则被“革命群众”占据了,因为他们负有“监督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特殊任务,要定期向居民区治保主任汇报区内“七类分子”(地富反坏右黑资)的一言一行、往来亲友等。
在那个时期,“旧知识分子”的亲朋好友之间,相互不敢往来,惟恐受到牵连。令人意外的是,蒋阿姨竟然跑到杭州来探望我们一家人了。
那时,我作为知青早就下乡插队落户了,在一所乡村小学当民办教师。蒋阿姨来我家时,我刚巧学校放假回杭州,不期而遇,见到了蒋阿姨。
她的言谈举止令人印象至深,虽说那时是文革中较为宽松的时期,但是,住在我家隔壁的“革命群众”依然绷紧了神经:这个右派分子的家里居然会来一个客人。小孩子“革命群众”便当面对她(蒋天流)说:“这户人家是右派分子,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还要与他们往来?!”
傍晚,居民区、派出所果然就来查户口,向我们家指出,按规矩,外来人员一定要登记。
现在回想起来,文革时,对于“受到冲击”的人家,人们怕受到牵连,避之惟恐不及,而蒋阿姨居然处之泰然。她到我们家,父母一如既往,陪蒋阿姨到西湖游览,还留下了几张至为珍贵的照片(图)。
父亲告诉我,蒋阿姨是上海早期有名的演员,演过《云彩霞》、《圆谎记》、《家》等,尤其是抗战胜利以后,以一个《太太万岁》的话剧而红遍大上海。
我没有看过这个戏,父亲便说,《太太万岁》讲的一个浪荡公子娶了一位贤慧的妻子,妻子帮助丈夫成就了事业,未料,先生有钱了以后,却到外面花天酒地,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又回到了妻子身边;太太无怨无悔,再次帮助先生重整旗鼓,丈夫终于从贤妻那里获得了感悟,学会了做一个好丈夫了。蒋阿姨在戏中就是扮演那个贤慧妻子,惟妙惟肖,她的演出,感动了一代上海市民,也成为时人街头巷尾谈话资料。
在蒋阿姨与父母的交谈中,母亲不由自主地谈到蒋阿姨当年演过的角色。母亲眉飞色舞,如数家珍,令蒋阿姨大感意外,因为当时的人只要说到“毒草影片”,个个噤若寒蝉,蒋阿姨便说道:“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我都快忘掉这些事情了。”
从这些谈话中可以窥探到,父母与蒋阿姨虽然分开在不同城市,但是,他们相互依然关心着对方。至于说,有蒋阿姨扮演角色的一些影片,例如,《大李、老李与小李》、《枯木逢春》等,他们更是津津乐道,眷恋怀旧之念无名而起。
每每谈到上海老电影,尤其聊到50年代初,她与赵丹合作的电影《我们夫妻之间》的许多细节,以及这个影片后来的遭遇,失落与感慨油然而生。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之间仿佛有默契,对于那些成为政治运动中的“毒草”,常常轻描淡写,或避而不谈。
父母与蒋阿姨说起在反右与文革运动中的遭遇时,蒋阿姨总是不无同情地安慰说,上海电影制片厂在历次运动当中,许多剧作家与演员的情况也差不多。
对当时正在上演的电影《难忘的战斗》等影片,蒋阿姨说了不少幕后的情节。她说,达式常在上海平安大戏院外被热情的观众认出,挤得水泄不通。这令她不由想起当年自己演《太太万岁》时的热闹场景,感怀之情溢于言表。
1980年,父母的“右派分子问题”均获得改正。“落实政策”以后,母亲第一个通知的人就是蒋阿姨了。蒋阿姨很快给父母写了回信,说道:“龚老爷是个好人,忠厚老实,我早就知道,他的冤案总有一天会改正的。”蒋阿姨依然按小时叫法,称父亲为“龚老爷”。
上世纪80年代以后,蒋阿姨又有几次来到杭州,见到了父母,可说劫后余生,感慨万千。一直到父亲去世前的一两年,他们之间仍然有书信往来。
每当我见到父母当年与她一起拍的那些照片,就会无名生出许多感慨。一代知识分子的情感,如此的真诚,如此的坦诚,有些话,彼此间不用说,就能心领神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