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才女陈小翠
江南大儒钱名山尝云:得见小翠,实不枉阅人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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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佳人陈小翠(上排中)与友人的合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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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翠题诗画: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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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翠题诗画:嫩青微雨湿胭脂,数朵盈盈欲语时…… |
■龚玉和
说到二十世纪杭州的才女、佳人,不能不提到陈小翠(1907-1968)。
一代宗师、江南大儒钱名山(1875-1944)尝云:“得见小翠,实不枉阅人一世。”名山老人一生从不轻言许人,若非人中麟凤,难享此厚誉。
闽派著名诗人陈声聪也说,小翠之诗画“脍炙人口,郁有奇气”、“灵襟夙慧,女中俊杰”,其字“笔致清峻,有俊秀挺拔之趣”。
小翠,以才情诗画精湛而为人称道,为湖上名媛。从她的书画诗作之中,不仅能找到当年江南风光旧痕,时代的激流缓滩,时人的风情风貌,也能窥测到人生的惆怅与无奈。
纵观小翠一生的诗画,堪称“诗史”。如果将她一生宠辱跌宕与李清照比拟,可誉“江南二才女”。
一代名媛
小翠的父亲陈蝶仙(1879~
1940)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著名小说家,鸳鸯蝴蝶派代表人物,也是一位知名的江南实业家,“无敌”牌牙粉的创始人。其兄陈小蝶亦是一代成就不斐的文人、实业家。
小翠自幼聪慧过人,加上家学渊源,13岁能吟诗,已有诗作刊于《申报》;18岁著《天风集》;23岁就被聘为诗词教授。
1929年4月,小翠的四幅作品参加首届全国美展:分别是《米芾拜石图》、《山中晚晴图》、《寻诗图》和《迎凉图》,均获颁状褒奖。
1934年,她与冯文凤、李秋君等人在沪上发起成立“中国女子书画会”,参与主持书画会并负责编辑刊物。其作品以画仕女最为人称誉,大多将人物置于庭院之中或梅树、梧桐之下,给人以宋词之意境。同时,她又在画幅上题写诗词长跋,画意词境相融相切,可谓“清雅俊逸,别饶风致”。
初时,小翠并不以卖画为业,只是馈赠亲友。后来,实在应接不暇而自订画润,委托沪上书画店九华堂代理接件。
小翠的“题画诗”
小翠一生与杭州有着不解之缘,纵览她的书《翠楼吟草》二十卷,有不少诗、画、词、文等,均以地方命名。她对西湖山水人文的颂扬,可谓不遗余力,诗词中无不流露出对诗画江南情有独钟,略选几篇,可见一斑。她的《西溪》:
“昨夜得微雨,山中千涧鸣;
柳阴双桨绿,花外一峰青;
静坐得诗意,开门闻鸟啼;
西溪一弯水,到此自然清。”
诗中,她将杭州山水风情风物写得入骨三分,令人印象至深。
她的另一首小诗,曰:
“奇峰倒插不到地,春水如云绿上天;
隔篱偷觑酒人船,稚子惊呼立钓滩;
草长江南燕子飞,蝶痕黄似美人衣;
春笋初长野菜肥,策杖闲行意渺然;
绿荫茅舍起炊烟,郊田日暖无人迹;
阅尽荒芜意若何,野游休唱懊惋歌;
嗜好雄奇各有偏,我于人世愿为仙;
何当分作东西宅,各领名山五百年。”
小翠的画作均有题诗,图文契合,天衣无缝,令人叹为观止。
情感波折
小翠出身儒商,才学出众,然而,婚姻并不顺利。26岁时,小翠嫁给浙江首任督军汤寿潜之长孙汤彦耆为妻。次年生下一女,名翠雏,未久,就因夫妇性格不合而分居。
大家闺秀,情柔似水,才貌双全——“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她为众多男士所仰慕,却婚事坎坷,人生多折,令许多人叹息不已。
其实,小翠虽与其夫汤彦耆分居,却从未离婚。两人分居后,从小翠写给汤彦耆的诗词来看,依然情真意切,令人过目难忘。
有研究者论,小蝶之诗胜其父蝶仙,小翠之诗又胜其兄小蝶。不论确否,小翠诗画不弱于当世诸家。一门“旷世奇才”,往来多为硕学鸿儒之士,也就不难想见,她对夫君寓寄厚望。
小翠的婚姻恋情,谈论最多的是顾佛影(大漠诗人),他曾与小翠同窗,感情甚好,只是出生寒门。
小翠夫家汤氏,系钱塘高门大户,时人颇多微词,觉得小翠父亲有“贪图豪门”、“嫌贫爱富”之疑。其实,汤寿潜虽任民国浙江都督,却是一介学人。蝶仙将爱女许配给诗礼传世之汤家也不意外。只是婚后两人情趣不合,小翠的诗:“采莲莲叶深,莫采青莲子;同房各一心,含苦空自知”,道出了实情,隐衷或许不为外人所知。
小翠自幼养成清高个性,婚后成为人妇,须操持家务,煮饭烹菜,相夫教子,必然会与吟诗作画这样的超然境界碰撞,对于不甘于平庸的小翠,自然难以忍受。其夫汤彦耆,也未必如旁人想像的“权贵子弟,天生接班人”,或者说,“纨绔公子”之类评语。
送夫从军
抗战爆发,汤彦耆毅然从军,小翠深明大义,尤显风骨,她赋诗《送长孺》,可窥一斑:
“长闲骏马消奇骨,出塞秋鹰有壮心”。
小翠依依惜别,淳淳关照:
“患难与人坚定力,乱离无地寄哀吟;
杜陵四海飘蓬日,一纸家书抵万金;”
“破晓驱车去,还从虎口行;
乱离生白发,患难见真情;
生死存肝胆,乾坤付战争;
天寒忧失道,风雨度危城。”
“昨梦送君行,睡中已呜咽;
况兹当分袂,含意不能说;
人生苟相知,天涯如咫尺;
岂必儿女恩,相守在晨夕?
望尽似犹见,楼高久凭立;
思为路旁草,千里印车辙;
归来入虚房,恻恻万感集;
心亦不能哀,泪亦不能热;
何物填肝脏,毋乃冰与铁;”
如果对夫君没有情感,何能吐露如此真切感人之诗?
文坛佳话
1921年9月,周瘦鹃创办《半月》杂志,撰稿者多是同道文友,诸如,蝶仙、小蝶、小翠、包天笑、沈禹钟诸人,时在读书的现代作家、文学翻译家、学者施蛰存(笔名青萍)也是撰稿人之一。施蛰存以十五个词牌逐一题咏之,且每题皆无雷同。
施蛰存将这十五首词寄给了主编。周瘦鹃收到施蛰存的十五首词后,产生了一个构想:邀请小翠续写《〈半月〉儿女词》。
小翠遂欣然从命,并以《卖花声》等词牌和之。
施蛰存自学填词,初出茅庐,而小翠填词极具天赋,词境略胜施蛰存一筹。
1922年1月的《半月》杂志周年号上发表了施、陈两人合写的《〈半月〉儿女词》二十四首后,颇得道中同人佳誉,谓“珠联璧合”。
当时,施蛰存表叔沈晓孙恰好在陈蝶仙创办的家庭工业社任职,小翠也在该社兼任配料员。沈晓孙读过《〈半月〉儿女词》后,觉得施蛰存、陈小翠这对小儿女有“文字因缘”,遂向蝶仙提亲,望促成施、陈两人的姻缘。
陈蝶仙对施蛰存的才华颇为欣赏,但小翠是他的至爱,故提出要施亲自登门造访。沈晓孙即带上小翠的照片回上海松江见过施蛰存父母。
施父随即带上小翠照片到之江大学与施蛰存商说小翠之事。
施蛰存听罢此言,即以“自愧寒素,何敢仰托高门”为由,婉谢了婚事。一对才子佳人,竟然错过了一段旷世良缘。
1964年,施蛰存得知小翠在上海的住址后,登门造访,才见到了42年前撰写《〈半月〉儿女词》的合作者。二人“虽是初见,却不陌生”,只是已历经岁月沧桑,今非昔比。小翠为施写的《题画》诗中,有句:“少年才梦满东南,卅载沧桑驹过隙”,似有不胜感慨之意。
后来,施蛰存在题为《读翠楼吟草得十句殿以微枕二首赠小翠》也有“儿女赓词旧有缘”之句,指当年两人合作写《〈半月〉儿女词》一事。
自此之后,施蛰存与小翠再续了一段为时四年半的“文字因缘”,诗歌酬和,书画赠答,相知相赏。在那个“万马齐喑”的年代,他们以诗词书画进行心灵交流,感受到了人世间少有的真挚情义,读后令人潸然泪下!
尔后,小翠将《翠楼吟草》四编嘱请施点定,并“引以为可与谈诗”者,直至“文革”爆发,交往才戛然而止。
翠楼绝响
1949年,其兄小蝶(后更名陈定山)、夫君汤彦耆去了台湾。小翠却留在上海。她有一个人难以抛下,那就是体弱多病的弟弟陈次蝶。父亲蝶仙临终有交待,兄妹三人务必“守望相助”。
上世纪五十年代,小翠受聘于上海中国画院任画师,性格孤傲耿介。后来,女儿远嫁法国,小翠单身索居沪上。
1959年,她给兄长小蝶的信里说:
“海上一别,忽逾十年,梦魂时见,鱼雁鲜传。良以欲言者多,可言者少耳。
兹为桃源岭先茔必须迁让,湖上一带坟墓皆已迁尽,无可求免,限期四月迁去南山或石虎公墓。人事难知,沧桑悠忽,妹亦老矣。诚恐阿兄他日归来妹已先化朝露,故特函告俾吾兄吾侄知先茔所在耳。”
“文革”骤起,横扫“封、资、修”,画院首当其冲,读当时小翠作的《避难沪西寄怀雏儿书》,写得忧郁而伤感:
“欲说今年事,匆匆万劫过;
安居无定所,行役满关河;
路远风霜早,天寒盗贼多;
远书常畏发,君莫问如何;
余生敢自悲,回思离乱日,犹是太平时。
痛定心犹悸,书成鬓已丝;
谁怜绕枝鹊,夜夜向南飞。”
短短的文句,字字皆含泪。小翠受到兄长、夫君在台湾,女儿在法国的牵连,饱受凌辱,房屋被封,被扫地出门。此时,她已经感觉到大难将至,两次逃离上海,但皆被“捉回”。1968年7月1日,小翠终因不堪毒打、凌辱,开煤气自尽。
翠楼绝响。只留《翠楼吟草》集,收诗、词、曲计二十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