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苕溪放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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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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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余杭通济桥老照片。 |
放排的汉子,把男性的伟岸和阳刚之气尽情地展示给大自然,粗犷的英雄本色,在滚滚浊浪里一览无余——
■陈利生
“放排喽——哟嗬嗨,嗬嗨——云闪开,雾闪开,一条青龙下山来,腾云驾雾放木排。”
“乌炭白柴送余杭,赚得铜钿换米粮;养儿养囡养爹娘,靠山靠水过辰光……”
每当听到放排老人哼唱起那首远去的放排号子,脑海里便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图:两岸青山连绵,湍急水流之间,冲泻着一张张排筏,一群男子头顶竹笠,身穿蓑衣,足蹬草鞋,手撑竹篙搏浪前行……
这就是当年苕溪放排的情景。郁郁葱葱的山,清清冽冽的水,苕溪的上空,曾飘过多少富有情趣而又韵味十足的放排歌!
竹排给大上海送去上好黑炭
苕溪,临安的母亲河,发源于天目山南麓,流经余杭,一路奔流注入浩淼的太湖,是长三角地区重要的一支河流。
天目山区林业资源丰富。旧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农民的主要生存手段。东天目、青云一带的山农从山上砍下木材、毛竹放入苕溪中,敲木钉以藤条相连,顺流至下游出卖,渐渐派生出了“放排”这个行当。
竹排是一种较为简单的交通工具,也是一项低成本运输。竹排的制作也不复杂,用削去竹青的大毛竹为原料,头、中、尾凿圆孔贯以坚韧山柴,毛竹小处用炭火烤成翘头状,它可轻浮水面,顺溪而下。一般排可负载数千斤木柴、黑炭、药材等山货,也可载客。
现年已85岁高龄的临安西墅村高金林老人,是当年的撑排工,至今看上去精神矍烁,谈笑间依然透出一股放排人的那种硬气。
老高介绍,当年放排主要运送“黑白货”。黑货指的是木炭,白货指的是木柴,因柴劈开后呈白色,所以叫白货。
一代代放排人,越激流,过险滩,追波逐浪,风雨兼程,他们驾着一条条竹排,由苕溪水入余杭,再至杭嘉湖。高金林老人说,最远的一直到上海滩。“到上海那可是见了大世面呢!要货的肯定是城里的大户人家、富裕人家,他们大多要的是上好的黑炭。”
“发篙不回头,回头触霉头”
说起撑排的套路,高金林老人可来劲了:“船上的领头称‘船老大’, 而排上的领头称为‘排头’。排头是要站在排的最前面指挥的,统管排上一切事务。”
俗话说,干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放排也不例外。苕溪放木排、竹排的礼俗与昌化的行船大致相同。撑船人为求吉利平安,有一些规矩习俗,如,一般在船排出发前,要买一刀肉或一个猪头,煮熟了到船埠头或船头去祭祀。在家里祭的也有。肉或猪头煮熟了,将锅盖翻转,上面平放一双筷子、一把菜刀,意思为“快到”,佑护出门人尽快平安到达目的地。
行船时,若遇人打招呼或呼救,船工将视情况是否回应。头篙撑出,如岸上有人呼叫搭船,但船工不会理睬,称“发篙不回头,回头触霉头”。船工如看到有人淹水,则会伸篙去救,称“救死不救伤”。
船在河桥下要祭柯老相公,船过青山殿,要祭张天师。
苕溪放排祭祀时,讲究三样东西:鸡、鲤鱼、猪头。排工一个个过去上香祭拜。祭祀时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女子不得靠近。
放排每次一般都有十多个人,一人撑一张排,一张排由两帖排相连,每张排可载八九千斤货。正式放排前,十多张排排列在坝堰上,如威武的雄兵,很有气势。
祭拜完毕,排头一弓腰,双手紧握篙把,一声吼叫:“开龙门喽——”喊声在山谷回荡,常常惊得两岸灌木丛中的野鸟扑楞着翅膀腾空而起。这时,有人便开闸放水,一张张排像箭一样窜了出去……
放排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发大水的时节。汛期,苕溪一改平时温文尔雅,霎时变得张狂不驯起来,泥沙俱下,一片浑沌。排筏在浪涛中跌宕起伏,一会儿高扬跃起升空,一会儿又低头猛扎水里,放排人随排上下如轻燕一般掠过河面。那些技高胆大的汉子赤裸着身子,穿一条破旧的裤衩,站在排上,手捏撑篙,乘风破浪,喊着排工号子,绕过险礁危岩,浩浩荡荡而去。
放排汉子把男性的伟岸和阳刚之气尽情地展示给了大自然,粗犷的英雄本色,在滚滚的浊浪里一览无余。
他们信神,也信八字和命运,但从不听天由命
放排全由人力操纵,技术含量高,是一项危险性很大、劳动强度很高的活儿。如果对放排的每个细节马虎应付,就会埋下隐患。
旧时的放排人,只要上了排,启了程,就没有妥协和让步,有的只是对神的景仰和对图腾的崇拜。他们信神、信八字和命运,但从不听天由命。在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倔强的品格。
高金林老人说,他们早年放排,也曾碰到过几次危险的事。那些有名堂的危险处,处处是“惊险地”,道道是“鬼门关”,“青山有一个深潭,就淹死了一个撑排弟兄。”
放排时磕磕碰碰,人跌落水中,那是最寻常不过的。最让人害怕的莫过于“逸排”了。
逸排就是排散开来的意思。若碰上逸排,轻则白跑一趟,重则连性命都搭上。逸排一般都发生在水急的拐弯处,前面山崖壁立,直直过来的水给石壁一激,掉过头来从一边急泻而下,形成很大的漩涡。排一旦撞到石壁,非散不可。排一散,人便会掉到漩涡里,就是有再好的水性,十有八九难以生还。
这种地方往往树木森森,遮天蔽日,山民称之为“洞”。排工们认为,既为“洞”,则必有“洞神”。所以,出了事少不了有冒犯洞神之说。因此,放排人一般路过“洞”自然少不了拜祭一番,祈求神灵保佑平安无事。
排工之苦,人世间孰可超乎其上?高金林老人说自己就目睹过一次逸排。青云一带有个叫“石湖潭”的地方,前面有岩石,又有一个大转弯。同行中有一张排从堰坝中冲下去,太快,结果发生了散排的事故。所幸人无大碍。老人说,遇到这种险情时,放排人要胆大心细,双手紧握竹篙,全神贯注,默契配合,才能冲出险境。
放排大多时候还是平静的。排工也有洒脱惬意、苦中作乐的时刻。
苕溪绵延数百里,那时的河水,晶莹澄澈,柔情万种。水中游鱼历历可数,见人闯入,惊慌四处逃逸。水中光溜溜的鹅卵石,在阳光映照下,五彩斑斓,甚是可爱。
“苕溪清水清又凉,木排轻浮水中荡……”心情好时,乐观豁达的排工们哼唱的放排号子,曲调缠绵而悠扬。
一路行来,河埠一个接着一个。河埠间,可见或三五成群或恬静独处正在洗菜、浣衣的媳妇和姑娘,放排汉子往往会多瞅上两眼。
高金林老人呵呵笑着说,那时放排,总会碰到几个特别胆大的女人,竟跳到排上来洗衣裳。排要出发了,还不肯下来。这时,汉子把竹篙往岸上一点,竹排便荡到河中心了。女人就怕了,骂一声:“死鬼,真把我带走啊!”汉子听了一脸坏笑:“这样才好呢!”
那一个个水灵灵的拿着棒槌在河边洗衣的姑娘们,灿烂的笑脸似乎在有意挑逗排工。见此情景,口才好的排工会脱口唱出一首首动人的情歌:“妹在河边洗衣裳,棒槌打在手指上。哥哥知你好心肠,待我回来把你抢。”胆小的姑娘羞得满脸通红,骂出几句脏话,引来排工们一阵哈哈大笑。有些老练点的姑娘会接上:“嫁人莫嫁水上漂,十个排工九个骚。杭州上海走一遭,身上钱财打水漂!”
泼辣点的媳妇,会忍不住站起来,清清嗓门放开唱:“难怪今日乌鸦叫,河中漂来放排佬。不是老娘夸海口,给我作儿还嫌老。”
排工们马上接过腔:“妹子妹子你莫怪,哥哥芋头当得菜。白天和你打个啵,夜里要你变妖怪。”惹得女人们一阵乱笑乱骂,就用脸盆舀水泼过来。
这样一逗一骂,情趣盎然,这些漂泊在水上的排工们反而感到有一种难得的精神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