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不识张伯驹 踏遍故宫也枉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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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年张伯驹、潘素夫妇依然琴瑟和谐,夫唱妇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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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自创的“鸟羽体”书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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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书画 |
■拾遗
(接上期)
就在无偿捐赠书画的第二年,为响应“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号召,文化部召开了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提出“要大胆地放,要放手,还要放心”,这下可把张伯驹乐坏了,他立即组织成立了“老艺人演出委员会”,开始排练戏曲《宁武关》《祥梅寺》《马思远》。做这些事情,张伯驹大有资格,他在京剧界的名气,不亚于收藏界。
张伯驹青年时代,京剧正从成熟走向鼎盛,谭鑫培、余叔岩、梅兰芳等名角辈出。那时文人票戏,是极为风雅的事,而张伯驹,便是文人票友中的票友。他与大师余叔岩的友谊更是一代佳话。“余叔岩平生,只教了孟小冬三出半戏,李少春两出,但教了张伯驹四五十出。”张伯驹就此成为余派艺术传承的重要人物。“李少春等人数次向他请教。”
作为京剧票友,张伯驹有三大得意事。一是与余叔岩合作,编写了《近代剧韵》,总结京剧发展实践,系统介绍了京剧十三韵。二是为推动京剧艺术发展,张伯驹约同梅兰芳、余叔岩等人,于1931年创立了“北平国剧协会”。三是1937年,他组织一大帮名角,举办了轰动全国的河南旱灾筹款义演。演出后不久,日本全面侵华。这次义演,被称为“艺坛最后一次绝唱”。
1957年,张伯驹把所有精力投入戏曲排练中。“他就像战乱时不惜倾家荡产购藏文物一样,奋不顾身地希望挽回传统文化的品质和意境。”不过,他这一次努力是徒劳的。他排练的戏,很快遭到了攻击,他被打成右派。
多年后,章诒和参加一个戏曲学术会议,旁边坐的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袁世海。当介绍章诒和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时,袁世海无动于衷。当介绍章诒和的父亲叫章伯钧的时候,袁世海立刻回头,握着章诒和的手说:“令尊大人是我非常景仰敬佩的专家,他对戏曲界的贡献是我们这些演员所不及的。”原来,袁世海是把章伯钧听成了张伯驹。
1957年,张伯驹被打成右派的消息,传到老帅陈毅那里,他很不高兴:“张伯驹把那样的珍宝都捐给了国家,说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砍我脑壳也不信!”解放后,李济深发起成立了棋艺研究所,陈毅和张伯驹这两个“棋坛圣手”,便在这里相识,成为君子之交。1960年,吉林省委书记于毅夫赴京开会,陈毅找到于毅夫:“我有个好朋友叫张伯驹,目前境遇不好,能否给安排一下?”不久,张伯驹就收到来自吉林的邀请:“现省博物馆急需要有经验的人才。若伯驹先生身体允许,可否考虑来吉林工作。”于是,张伯驹便去了吉林,担任吉林省博物馆副研究员、副馆长。
临行时,张伯驹去跟陈毅道别致谢,陈毅说:“你这样的人都被打成右派,我该向你道歉。”张伯驹笑一笑,潇洒不羁地说:“国家大,人多,个人受点委屈难免,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画也有过差错,为什么不许别人错我一顶帽子呢?”这话,并不是面子话。张传彩在纪念父亲的文章中写道:“父亲时常教育我说:一个人要热爱自己的国家,这是大事,不能马虎;除此之外都是小事,不必斤斤计较。”
1966年“文革”来袭,这一次,张伯驹成了“现行反革命”。白天,夫妇俩被游街批斗,但晚上,两人依然故我,写诗作画。“父亲这时最喜欢画蜡梅,爱其之坚毅。母亲也由画大幅山水改为画小幅花卉。后来他们将这些画装订成一本花卉画册。”张传彩在回忆父亲的文章中写道。面对磨难,张伯驹一直坦然自若,唯有一次,他低下了头颅。那一天,红卫兵将他收藏的卷轴丢到院里焚烧,张伯驹跪在火旁,不停哀求:“要烧就烧我吧,这可都是国家的宝贝,烧了就再也没有了。”
张伯驹随后被“发配”到吉林舒兰进行劳动改造。但被舒兰县革委会拒收,嫌他年龄过大不能劳动。不得已,老两口只好回到北京。但原来的宅子早已被别人占据,老两口只好窝居于一间10平方米的小屋内。解放前的张家,仅管家就有10位。那时的张伯驹,拥有无数书画珍宝。可现在,他却成了生活无着的落魄老头。一无粮票二无户口,只能靠亲朋的接济度日。可这样的落差和磨难并没让他怨天尤人,相反他却是轻描淡写,一笑置之。
章诒和后来在文章中回忆:“那时,到我家做客的。无论是博学雄辩的罗隆基,还是北伐名将黄琪翔,只要提及自己的划右,不是愤愤不平就是泪流满面。没有一个像张伯驹这样泰然、淡然和超然的。对待挫折有句豪语是:跌倒了,算什么?爬起来!再前进。我父亲,罗隆基,黄琪翔,都很想爬起来。可张伯驹不,因为他从来就像没有跌倒过。”这样散淡超逸的个性,正是张伯驹硬度之所在。不论时局如何变化,他都是这样,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过着他的那份生活。后来,著名红学家周汝昌说:“阅读张伯驹,我深深觉得,他为人超拔是因为时间坐标系特异,一般人时间坐标系三年五年,顶多十年八年,而张伯驹的坐标系大约有千年,所以他能坐观云起,笑看落花,视勋名如糟粕、看势力如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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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君子之交陈毅逝世。悲痛的张伯驹要求前去吊唁,但由于政治身份,最终不能如愿。于是,他挥泪写了一副挽联:“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回望大好山河,永离赤县;挥戈挽日,契尊俎,豪气犹存,无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泉应含笑,伫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追悼大会上,毛泽东扫视一周后,在这副挽联前停下:“词写得好,书法也好。”陈毅夫人张茜插话说:“主席啊,这是当年捐画的张伯驹写的。”随即,张茜介绍了张伯驹一家现状。毛听后,立即嘱托周恩来安排一下。不久,张伯驹被安排到中央文史馆工作,潘素也成了中国画院的画师。
张伯驹万万没想到,救自己脱离苦海的,就是诗词和书法。张伯驹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词人身份:“文物,有钱则可到手;若少眼力,可请人帮忙。而诗,完全要靠自己。”张伯驹写的诗词虽未公开发表,但其诗词之好在圈内无人不晓。周汝昌曾下过这样的论断:“以词人之词论,应以南唐后主李煜为首,以张伯驹为殿。此后,很难再产生真正的词人之词了。”
当时,诗词高手们喜欢在一起打诗钟,所谓打诗钟:就是悬一丝线,下系铜钱。挨着丝线横置一根线香,香烧到丝线,铜钱就会掉落,如果此时还没按规矩完成诗句,就算认输。打诗钟最考验一个人的作诗才华。一次,一帮文人在一起玩打诗钟。张伯驹抓到“魂、象,六唱”,未等铜钱落下,他已经联成:天末风来群象动,梦边秋入一魂凉。随后,他抓到“唐、水,二唱”,未等铜钱落下,又已经联成:南唐久已轻孱主,饮水何须认后身。南唐指李后主,饮水指纳兰性德。妙语巧思,众人绝倒。
章伯钧素好写诗,没事就爱诌吟,但有一次,他看到张伯驹的诗集后,一声叹息:“不论中国文学如何发展,都不会再有张伯驹!”张伯驹诗词好,书法也妙。他开创了别具一格的“鸟羽体”,用笔飘逸,如春蚕吐丝,像极了他自由自在、超逸通脱的心性。以狂著称的刘海粟,对张伯驹评价极高:“丛碧(指张伯驹)是当代文化高原的一座峻峰,从他广袤的心胸涌出了四条河流,那便是书画鉴藏、诗词、戏曲和书法。四种姐妹艺术互相沟通,又各具性格。堪称京剧老名士,艺苑真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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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反右”运动中,某京剧演员批判张伯驹时,言辞比匕首还锋利。但后来,这人去世后,张伯驹托人带去100元赙仪,当时,一月伙食费不过10元。有人劝他:不必给这么多,意思意思就行了。但张伯驹坚送100元:“当初他帮我打把子,有过交情。”
张伯驹还收留了袁克定10年之久,袁克定乃83天皇帝袁世凯的长子。袁世凯复辟失败后,袁克定人见人躲。其家产很快耗尽,生活难以为继。即便如此,他扔拒绝日本人邀请,坚决不去华北伪政权担任要职。张伯驹欣赏其气节,便将他接到自家。“袁克定每次拿到文史馆工资,就欲交给我母亲,但父亲不许收他的钱。说既把他接到家里,在钱上就不能再计较。”这一养就是10年,直到袁1955年去世。
1969年,“第一大右派”章伯钧死后,其妻女李健生和章诒和便搬了家。当时,碍于章伯钧的大右派身份,没有一个亲戚朋友敢去看望她们。“万万没想到,张伯驹竟是登门吊慰死者与生者的第一人。”张伯驹从报纸上读到章伯钧死讯后,到处寻访打听,拄着拐棍找了一天,才终于找到李健生母女俩新住处。见到张伯驹夫妇,李健生顿时泪流满面:“伯钧相识遍天下,逝后慰问者,你们是第一人。”后来,章诒和在书中这样写道:“张氏夫妇在我父母的人情交往中,不过是看看画、聊聊天而已。他怎能和父亲那些血脉相通的至亲相比?他怎能与父亲那些共患难的战友相比?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亲提拔与接济的人相比?但人心鄙夷,世情益乖。相亲相关相近相厚的人,如浮云飘散。而一个非亲非故无干无系之人,却悄悄叩响了家门。”这就是张伯驹,不论潮涨潮落,他都一如既往地守着做人的根本。这份品质,比他捐献的书画还闪亮。
1982年2月,张伯驹突患感冒住进北大医院。过了两天,张伯驹感冒转成肺炎。2月26日,张伯驹撒手西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