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人的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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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发掘的南宋武义徐谓礼夫妇合葬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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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义明招山出土的南宋大儒吕祖谦父亲《吕大器圹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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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岩南宋赵伯澐墓考古开棺现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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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伯澐墓出土的南唐烈祖李昪投龙玉璧 |
在郑嘉励办公室的一角,堆着半屋高的凉席、被褥、草帽等物件,这些是他的工作“装备”,作为一名考古工作者,郑嘉励一年有200多天出差在外。
在外人看来,考古工作探究生死,挖掘文明,多少有点神秘色彩。郑嘉励却说,考古工作从来不是纯粹的“探索发现”,在严谨、学术性等要求的规范下,趣味性不会占主导。
但是,任何一份职业都是人自身赋予它各种意义。在考古的严谨之外,郑嘉励用自己的方式,以一种超脱学术的眼光看待历史、现实、生活、人情世故,并用文字记录,形成《考古的另一面》杂文集。对他的采访,也让我们看到了考古人的另一面。
郑嘉励
■记者杜成敏
“每天上班都在探考历史”
郑嘉励1972年出生于浙江省台州市玉环县的海滨农村。小时候精神食粮缺乏,一本《杨家将演义》被他熟读多遍,后来,又通读《三国》、《水浒》,在演义小说的包装下,历史有了传奇般的色彩,他对历史的兴趣也起缘于这个时期。
大学填报志愿时,他几乎全部填了历史学,但最终却被考古专业录取。老师安慰说,考古和史学是兄弟学科。后来他才知道,现代考古学尤其是史前考古,其实与传统史学很不相同。
“考古学科实践性很强,好比介绍唐代瓷器的特征,口说无凭,讲得天花乱坠,别人也不明白。只能面对实物,上手观摩,辅以指点,只要不太过愚顽,就有所认识。”郑嘉励说,直到大三实习,他才开始对考古萌发兴趣,“课堂上的道理,过去不明白,在工地上竟然豁然明晰。”
实习过后,他对考古的兴趣越加浓厚。1995年,他进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
业内有句俗语叫“古不考三代以下”。参考发掘良渚墓地、河姆渡遗址的史前考古,是一个本科生的自然选择。但做了三年后,郑嘉励仍放不下心中的“历史情结”,于是决心改换跑道,改做历史时期考古,并明确了自己的考古方向:浙江宋代墓葬和城市。
“古人的丧葬制度,背后隐藏着重大玄机,能直接见人。”郑嘉励说:“墓葬更容易跟重大事件、历史人物、社会风俗搭上边。”
郑嘉励用了七八年,专门调查、发掘浙江的宋墓,墓主人三教九流都有。
探墓,在普通人看来是一份有些忌讳的工作,但却是考古工作的重要内容。郑嘉励不介意他人的看法,还学会了“自黑”。有一段时间,盗墓的案子比较多,经常要做司法鉴定,浙江省文物鉴定委员会的同事调侃:每天上班都在上坟。郑嘉励不服气:“拉倒吧,我们考古的都不敢说上班就是上坟,你哪有资格。”
考古工作没有想象的那般神秘
从事墓葬考古后,身边的朋友总会好奇,挖古墓,解谜团,其中必有一番神奇经历。
朋友的想法代表了大多数人对考古的理解,因为职业的特殊性,很多人并不了解考古研究。加上近年来有关盗墓小说、影视作品的影响,给墓葬戴上了一层神秘光环。
事实是,真正的考古工作不是探索解谜,没有那么多玄乎其玄的故事。郑嘉励说,所谓的古墓机关、密室,都是作家、编剧为了加强故事性编纂出来的,古人为了墓葬不被轻易破坏的方法,其实也就是加强墓葬的隐蔽性。“比如争议最大的曹操墓,为何会引起各方猜测,是因为它太‘低调’了,其实这就是墓主人为防止墓葬被破坏而刻意为之的。”
真实的考古工作,其实大部分都很烦杂,甚至有些枯燥。
2014年8月,郑嘉励来到温州乐清和永嘉的两县交界的一处龟山上,抢救这里的一处古代窑址。
龟山窑址考古发掘,是乐清方面的主张。但是,窑址的分布范围,大半则落在了永嘉县境内。考古发掘涉及复杂的占地“青苗赔偿”,乐清境内的青苗补贴问题,他们就与乐清方面的老百姓谈;另一边的青苗政策,就跟永嘉方面的朋友沟通,讨价还价。
一个考古工地干下来,他们与当地老百姓所打的交道,相当于一个初出茅庐的乡镇干部。而且整座龟山被白花花的现代坟墓占去了大半,说是挖掘古代瓯窑青瓷文化,其实大部分时间,郑嘉励他们是在现代坟堆里钻来钻去,见缝插针,在这边挖点东西,到那边再挖点东西。
龟山窑址考古工作完成后,郑嘉励总结:龟山窑址产品丰富,品质较高,此次考古发掘对认识温州五代北宋时期的青瓷生产有重要价值。结果,永嘉县那边听闻消息,心头一热,既然龟山那么好,也来挖掘一下我们永嘉这边的青瓷文化吧。
对郑嘉励他们来说,乐清获得的瓷器标本,对认识当地的古代青瓷面貌,材料已经足够充分。“扩大发掘面积,只不过是多几件坛坛罐罐而已,200个罐子和280个一模一样的罐子,有什么区别呢?这是‘量’的积累,无法给我们新的知识。”
但是本着负责的态度,郑嘉励还是对永嘉县部分也进行了发掘。“至少可以帮助当地充实馆藏文物嘛,还是有意义的。”郑嘉励开玩笑地说。
考古工作者的工作内容,大抵如此。郑嘉励说,其实人们对考古的好奇,归根结底,其实是对未知的“死”的好奇。
有一次,义乌某工地施工时发现一处明清时代的古墓群。郑嘉励赶去抢救清理。到达时,发现40摄氏度高温下,居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
大家拥挤着,发表着各种议论。有人说一定有古董,有人引经据典,说这地方古代有个忠良,被当权奸臣谋害,下葬时特地安装了黄金打造的脑袋。说不定这次能挖到金脑袋……
然而,坟墓挖完,除了一副骨架,里头啥也没有。人群便一哄而散。
有些人也会问:“考古,不能吃,不能穿,有什么用?”
考古带来的历史财富,不能用物质衡量,当然有它的重大意义。但对于郑嘉励来说,考古的意义其实是由每个人自己赋予的。
“考古有什么用,这是个粗鲁,也是深刻的问题。我们认为某东西是否有用,在于我们赋予它什么价值。”郑嘉励说:“做文艺评论的说务虚的批评很重要,手艺人说务实的‘匠人精神’才可贵,同理,考古工作者也会努力赋予本学科以各种意义。我爱历史,也爱考古,考古为我带来了充实的人生,我愿意为它努力和付出。我喜欢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里的一句话:实现自我的最终标志就是找到愿意为之终身奉献的志业,这也是人生意义之所在。”
考古杂文“以死见生”
郑嘉励研究浙江的宋代墓葬和城市,每到一地都需要访古墓、读地方志,郑嘉励还养成了一个习惯:抄墓志。
久而久之,这些历史记录总会让人生出不少感悟,在正式的学术文章里又用不上,弃之可惜,于是他想用自己的方式,记录感悟,换个眼光看考古。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郑嘉励就开始杂文写作,并常见诸报端。而以考古为主题的创作,是在2009年后。他在某报副刊上开了个“考古人茶座”的专栏,将田野、读书、考古、历史、个人情感、生活体验,整合起来,煮一锅文字。他出版的杂文集《考古的另一面》中的文章,大部分来源于此。
《考古的另一面》共收录短文76篇,分五辑。虽是随笔,但作者“以死见生”,从墓葬窥见封建礼教的缩影,字里行间的讽刺批判,颇有向鲁迅先生致敬之意。郑嘉励崇拜鲁迅先生,高中时期,他认为世界上不会再有比《故乡》《阿Q正传》更好的文章了,后来又接触了钱钟书、王小波的杂文作品,内心便更加崇敬。
比如《墓志中的女人》一文,作者总结宋元墓葬中女人的墓志,认为墓志大体表达的都是这些意思:在未出嫁之前,她的职责是温柔听话、孝顺父母;为人妇了,她孝敬公婆,与妯娌和谐共处;为人母了,一意督促儿子读书……忽有一日,女人遽得“微疾”,处理后事,丝毫不乱,然后安然离开,一点也不拖累他人……
这些墓志中的女人,千人一面,因为妇德的要求,让墓志放之四海而皆准。这些女子时刻为别人而活,唯独没有为自己而活,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用赵氏、钱氏、孙氏代替。且“大部分的社会底层女子,是没有墓志的,她们死后要么被一把火烧了,要么草席一卷,扔了。”封建社会的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
《禁示碑》一文,则更突出了讽刺意味。“有人上山乱砍滥伐,圣人有忧之,在山脚设立禁示碑;男女混杂,挤在戏台前,男女大妨,圣人有忧之,戏台边有了禁示碑,禁止妇女看戏……如果古人有网络,一定会出现一个网络热词——‘圣人婊’,与现在的热词‘圣母婊’对应……”
还有一些“多此一举”的禁示碑,比如某个村庄设立了禁赌碑,严重的赌博原本就触犯法律,既有大法高高在上,民间又何须郑重重申?作者解释:“你想,村庄中就这么几个人识字,也就是所谓的‘乡绅’。乡绅站在石碑之前,手指碑文逐条解说,摇头晃脑,多神气啊。而目不识丁的听众,懵懵懂懂,目光呆滞,才格外具有威严、神圣的仪式感。”讽刺乡绅们那副装腔作势的嘴脸,十分到位。
也有直接表达作者对鲁迅先生敬意的,如《胡子史略》中:“于是,中国男子失去了留胡子的自由。倘不小心留了上翘的胡子,就免不了被人说假洋鬼子;倘让胡子自然垂下,又不免被人讥为老派守旧。胡子自由的丧失,是鲁迅先生平生一大愤懑。为避免国粹家的闲话,改革家的反感,先生索性将胡子修得既不上翘,也不下拖,作成隶书的‘一’字,从此天下无事,所麻烦者,必须时常修剪胡子而已。我认为,这是中国胡子史上最气派、最具独立精神的胡子。”
此为借胡子之名,来称颂鲁迅的人格魅力和独立之精神。
《考古的另一面》也包含了很多风情民俗的内容,比如人们耳熟能详的城隍庙,来缘是“都城、府城、县城,四周围起高墙,这是‘城’。城外又围以护城河,这是‘隍’,如此合称城隍。”城隍是保护城内安全的,之后人们建起的城隍庙,也是保一方平安的意思。再后来,封建统治者利用城隍庙,开展“道德治国”,在思想上统治百姓,城隍庙又多了一层道德教化的意义。
此外,廊桥、杨府庙、文峰塔等等诸如此类的地方文物,作者都以历史学专家的眼光加以知识性、趣味性的解读,没有考古晦涩的学术性,又有理有据,也算是一篇篇有独特个性的考古杂文,读之如品茗,不失闲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