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伊辰

　　上帝收走了史铁生双腿的神经，但他藉此看清了自己的欲望，并和疾患“相安无事”，进而同心协力，同船渡江。佛门有三谛：“堪破，放下，自在”，史老应当已在自在之境。如果堪破是看清，或许放下是撇清，自在是清心。

　　史老是和你我一样的红尘中人，他深知无法割舍自己的人性，无法抛弃自己的欲望，于是他在地坛看了再看，最后，这一个“职业生病，业余写作”的人，竟然看清了久病的“好处”：“一步步懂得满足”；看清求佛治病的荒唐：“不是不愿去朝拜，佛法博大精深，佛门清净，凭一肚子委屈和一沓账单还算什么朝拜？”看清他笔下的人物，那是——“我的心路：善恶俱在”；还看清自己的命运：“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每个角色都是戏剧的一部分，单捉出一个来宠爱，就怕整出戏剧都不好看”；也看清自己的方向：“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我看到史铁生把自己一点点“撇清”：不是画一个圈，跳进去，然后赋予自己许多高尚的命题，假装与世隔离，而是通过文字和笔来理清心绪。他自我坦白，自我揭发，自我检举，自我剖析；他朝我们打开自己的心，说，呶，你瞧，里面有一团乱麻，我指给你看——这一根蓬是善，那一团草是恶，这一边渴望功名，那一边希求归隐……撇清，撇清，直至安排自己的遗体，他也列出三部曲：“先可将其腰椎切开，到底看看那里面出过什么事”；“然后再将其角膜取下，谁用得着就给谁用去”；“上述两种措施之后，史铁生仍不失为一份很好的肥料，可以让它去滋养林中的一棵树，或海里的一群鱼”。他的坦荡令我心惊，他的放下让人震撼。

　　佛祖拈花，迦叶一笑。史铁生也笑。这笑是史铁生自我的峰顶，是天女散下的每一朵花。我常想，人生若是广漠的星空，灵魂便是从此端到彼端永恒跋涉的光。每一个灵魂都有无尽的航程，途经无尽的尘埃——那尘埃叫做欲望。大多数光蒙尘而黯，终至虚无，灵魂于此告终。这些灵魂是夸父，揣着追求终点的欲望道渴而死。有的光朝着尘埃聚成的陨石撞去，最终在路旁化作一颗闪烁的星，于是得到永恒的生命。还有一些光芒，也穿过尘埃，但把欲望升华成没有重量的光。净光无尘，非是高蹈出尘，而是把尘同化成光。这些光芒永不止步，他们永在人类的最前方闪耀，永在无尽的路上。这些伟大的灵魂，即使在这世上再无躯体可栖，但他们的意志和智慧永存。这些灵魂是阿甘，为了奔跑而奔跑。

　　史铁生是其中的一束光，在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之中，生死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