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强

　　父亲亡故已两年余，父亲对我的爱还在……

　　父亲86岁那年春节前，我带妻儿去看望。一进家门，父亲就像小孩般高兴，一边给我们掇凳让坐，一边转身说道：“我去叫你娘回来。”

　　父亲本来视力不好，走路也不便。他一步一拐地走出家门，摇晃着身子出去了。约半小时后，我看见他，跟在母亲身后，远远地对着乡邻们说，“我儿子、媳妇、孙子来了”，满心欢喜的样子。

　　父亲还没进屋，就冲着母亲喊：“快点烧接力（方言，指点心）。儿孙们嘎远路走来，肚皮肯定饿了。他们喜欢吃垂面（索面，农家准备过年的一种干面条），你就烧垂面吧。”我们说，“不饿。”父亲却说，“不管饿不饿，你们后生人，‘过一间（屋）吃一餐。’（俗语），接力应该烧的。”拗不过父亲，我只好任他。

　　我父亲其实根本不会做家务，只不过爱调派我母亲去做而已。你看他一会儿叫我母亲去鸡窝里看下，说：“家养的鸡下的蛋好吃”；一会儿又说，“这过年过节的，烧接力得多放些料理”；还一会儿指点我母亲，“肉要拣瘦的，油泡、豆腐皮、黄花菜都要多放些。”

　　我父亲本不是一个话多的人，那一天，却有说不完的话。坐在我旁边的妻子，好几次用手臂蹭我，拿眼色示意我，“看老爸，待我们多好！”

　　我母亲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对我父亲向来依顺惯了。这一回，在我父亲啰哩啰嗦的话语下，也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可我父亲在灶台下烧着火，还是不放心似的，塞一下柴火，起一次身，盯着灶头上，唠叨：“我火烧好点，这荷包蛋，多放些油，不要爆太老”；“炒肉片，炒快些，这样肉嫩”；“菜要切细，油泡、豆腐皮要切得粗”；“他们淡口味，垂面不能再放盐……”烧点心的过程，大概耗了20分钟，父亲也足足念叨了20多分钟。

　　我吃过粗粮粗菜，也吃过山珍海味，但这次半碗料理半碗垂面的接力，在我印象中，是最好吃的。

　　父亲88岁那年大暑前的一天，我又回到老家。推开虚掩的门，屋里没人。

　　父母一般不外出，大白天，父母能到哪里去呢？我跑到隔壁问，水仙阿婆告诉我：“前几天，听你爸念过，东山脚有块地荒着，是否跑那种豆去了？”

　　我奔向村西，上个坡，折而向东，再转个弯，走上200来米路，远远看到：父亲划着豆行，破开泥土，母亲在新翻开的泥土行里面点着豆种。

　　走到父亲跟前，我叫了声爸。第一声没回应，我又叫一声，父亲才缓缓抬起头：“你来了。”“我来了。爸，让我来种豆吧。”父亲听后，先是一愣，把我从下到上地睃了一眼，如第一次看我种地一样，心中不放心。是啊，我头一次种地，已过去40多年。后来，上学、读书、工作，就一直没再像样地种过地。今儿又突然跑到父亲面前说，“爸，把锄头给我，让我来种豆”，父亲怎不发愣呢？

　　“这地荒了可惜，适合种豆。种一把豆，也就一盏茶工夫。你这一身衣裤、皮鞋，就不用麻烦了。”父亲说出了谢绝我来种豆的理由。我心中不由地一愣。是啊，现在村中的年轻人有几个还会种地呢？村里父母心中有出息的儿女，哪个还留在村中种地呢？为了儿女的幸福，父母们愿自己辛苦一辈子，也不要你帮他们种地啊。我没来由地猜想着，待在地头上帮不上忙，看父母种完豆，我才走上前，接过锄头回家。

　　一路上，我眼里满是早年跟在父亲身后背锄头的情景。父亲88岁的背影，终于在我眼前越来越高大。我懂得，父爱如山……

　　父亲不知陪我理过多少次发，而我陪父亲理发仅有一次。

　　深深记得“小怕剃头”的俗话，说的是小儿，天性放纵，喜自由，怕拘束，怕剃头时布拦围着，发屑刺戳，常常闹出不愿意理发的事实。我自从有记忆起，一天到晚，都跟野兽一样，爱在外疯跑、玩耍，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头发长了，总被父母催着剃头，自己还老大不愿。没法子，许多次剃头，就由父亲陪着。理发师傅边哄我开心，边给我理发。有时给我买颗小糖，让我吃着糖理完了发。从小到大，不知父亲陪我理过多少次发。

　　父亲89岁那一年的年底，显得老态垂垂，头发长得有些蓬乱，也没有去理发。我见了，就说：“爸，我陪你去剃头吧。”父亲却说：“不用陪，我自己会去。”这天正是星期天，我没别事，看见父亲走路打颤，就上前搀着父亲去理发。走不上三五十步，父亲喘着气，就要求在路边歇一下。家到理发店差不多有一公里的路，父亲却坐了三四回。到了理发店，理发师傅帮我父亲洗头，理发，刮胡子。

　　扶着父亲往回走时，好几个老人看到了，就议论着说我父亲，说虽然“漏船不沉”，剃头还是儿子陪着好，然后，有几人就夸我孝道。但谁能想到，约20天后，父亲就亡故了，我一生之中，也仅有这一次陪父亲剃过头。

　　随着父亲的去世，我再也得不到父爱了。老家也将变成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