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昌建

　　金华汤溪下伊村的感觉不错。

　　时禾苗已青，大麦已黄，油菜怀孕结籽之后睡在路的两旁。这一天恰是立夏，走在水塘边，少了些胡思乱想，多了些踏实和亲切。在乡村就是这样，任何季节都是有味道的，一个水库有一个水库的味道，跟钓鱼无关，跟游泳无关；一棵大树有一棵大树的味道，所谓人世沧桑，它不过是抖落几片树叶而已。而且成熟了就是成熟，比如那些桑椹，摘了就吃了，不摘就掉在地上烂了。烂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自然将这些果子收了去了。人收得去或吃或泡酒，大地收了去没那么功利，就是化作春泥更护花了，不护花也护了整个环境的安静。

　　下伊村是几位乡贤的老家，伊姓是个很有故事的姓氏，比如出过一个伊尹，一溯便可到商汤，还是中国的厨神。上一次来汤溪，就想要找一点相关的文史资料，可惜未能如愿，好在后来陆陆续续读到了《汤溪风物志》，感觉如沐春风，这也等于是扫了一次盲。特别是看到下伊村出土的那么多陶片和器皿，我虽然完全是外行，但也摩挲着端详着，恨不得弄个碳14来测一下，虽然有人说碳14也是不可靠的。那么最可靠的是什么呢，我以为就是乡间方言。一路上我和人就在说这个事，比如“街”这个字，好多地方的土话都读成ga的，也有读成gei的，那你说普通话之jie就可一统天下了吗？远远不能，因为这就完全不能理解古诗的押韵等问题了。此前曾读到过赵元任等语言学家在民国时期到乡间做语言（方言）调查的文字，当时不懂，以为是语言学家吃了饭没事干，现在想来可能是在做大文章呢。就说方言吧，就说今天汤溪人和下伊人说的方言吧，据说是保留了两千年前的古音。此言乍一听以为是夸张，其实不然，如果先人是祖祖辈辈生活于斯，繁殖于斯，埋葬于斯，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陪我们的几位乡贤，一路辛苦讲解，有时还时不时夹带几句方言来考考我们，如果告知了语境，也并不难听懂，至少是能猜出一半来的，在我听来远比温州话要好懂。我以为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必须要用方言来讲才是亲切，比如劝酒比如划拳比如推来搡去的，这不是指武力，而是指抢着买单的时候，讲着方言就特别亲切，包括一些很土的菜名，那是普通话很难“翻译”出来的。

　　几位乡贤都说到小时候他们的家旁边还有矮矮的城墙，据说那是跟姑蔑国有关，我想这不奇怪的，正如义乌曾经是乌伤国一样，那手指头一指，朝田野一望，就是两千年上下呢。我们便朝手指的方向走向了田野，这就见到了我此段开头的“禾苗已青，大麦已黄，油菜怀孕结籽之后睡在路的两旁……”然而要找城墙的“遗址”却难了，现在除了文物部门立了一块碑之外就啥也没了，如果有，早就被铲平了，正如就在下伊村，都也还时常可见一个“拆”字；然而城墙一定是存在过的，现在它的根可能还在地下，这是可以肯定而且欣慰的，正如在下伊村的“博物馆”里我们见到的那些出土文物一样。在今天，要“拆”还是容易的，要“拆”也总是有理由的，但我们知道有个成语就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比如你将出土的陶陶罐罐放在新房子里和放在老屋子里，那气场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曾经跟一位乡民交谈，他就住在那个牌楼的隔壁，是一间住了二十多年还没有粉刷过的砖房里。他当时正在吃饭，看我抬头看那些砖雕，他就说起他读小学时，一下课就用石头扔那些雕像，这就是小时候的淘气顽皮，不能说是破坏。我问他家里还种田吗，他说不种了，他也在城里打工，这几天因为身体不好就在家里。他跟我讲话时是揣着饭碗的，我朝他碗里看了一眼，白米饭上有几根什锦菜似的小菜，不过他却对我说，你们辛苦了，饭也不吃来看这个……

　　如果不是诗人朋友伊有喜老师的陪同和讲解，我可能会把下伊村仅仅当作乡村文化礼堂的一个点，就是走马观花的必到之处。很显然郁达夫当年也是到过汤溪的，但他没有专门写汤溪，而是写了兰溪和龙游等地。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当年汤溪的乡贤没有请他喝酒和泡温泉，否则以他留日的经验，他对此汤和彼汤是应该有感觉的。哈哈，容我胡撰一句吧。如果认真地说，我也不敢说下伊村就是中国古乡村的一个缩影，它的历史它的根，可能都还在泥土之下，而我们能看到的，旧与新的驳杂，老人与周边环境的那种肃穆之感，真是一言难尽的。包括手指所指，一列动车从田野间穿过，从麦子和禾苗中穿过，今人所说的穿越，大概就可以以动车作为标志的。

　　是夜还是睡在里金坞，我看了《汤溪风物志》上的一些文章，真的不错的。我好奇的是那上面有一首张广天的歌，歌名叫《老老嬷》，据说就是用汤溪方言唱的。问伊：张广天是汤溪人吗？伊答：其外婆是汤溪人。我听了几遍，很好听，但没听懂歌词，曲调也不知是不是用了地方小调。

　　是夜我在手机上记了这么几句——

　　在九峰的怀里我迟迟不肯睡去

　　我想着下伊的伊，伊人的伊

　　因为月亮

　　还没有从峰峦上升起

　　我随手抓了一把星星

　　朝窗外一撒，我想撒给

　　下伊的伊，伊人的伊

　　不知她们能否长出红红的樱桃

　　和紫紫的桑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