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伟鹏

　　一条小破船，一个聋老汉，手脚并用在运河上划啊划，漫无目的。水汽氤氲，运河上大大小小的轮船、拖船、捻河泥的船，来来往往，戴着破毡帽的聋老汉就在他们的缝隙间飘着，小船两头尖尖的，很像枯黄的树叶，谁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艘小火轮开过，掀起很大的浪，小船就在浪里上下翻腾，老汉拼命地用手上的桨去控制，水还是扑进了船舱，破衣服、空瓶子也随即飘走了……老汉对着早已看不见的小火轮，用尽力气很响地骂了一句。拖船上的一个苏北女人以为老汉是在骂他们呢，也用了很响的喉咙回击他，老汉连正眼都没朝他们看一眼。有时候耳朵聋也是好事，心不烦。

　　片刻过后，河面重新恢复了平静，他再划近那些破衣服、空瓶子，再一次把它们捞回船里，又开始了他漫无目的的划桨动作。

　　这老汉，大家都叫他传忠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住在我们家的，他一辈子没结过婚。他不但耳朵很聋，而且头上还有个很大很大的癞痢疤，就在靠近脖子的后脑勺还剩一点头发。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人，没有女人看上也属正常。据说传忠伯年轻时，是以打鱼为生的，后来那条船被人偷走了，他也就只好捡点破烂过日子。很多年以后，他在离家很远的河边找到了自己的船，乌篷船上的篷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很像一片枯黄的树叶。他把它拖了回来，充当捡破烂的运输工具。

　　记得那时关于这条船的来历，大人们是有过种种猜测的。有的说，是他偷来的，也有的说是别人废弃的，我外婆则坚信是传忠伯自己的那条。因为他从来不会偷鸡摸狗，再说了，他要偷为什么不早偷，干吗等这么多年呢？大家觉得我外婆说的有道理，从此就再没人猜疑了。

　　传忠伯在我们家住了很多年，家里从来没有少一件东西。我外婆是个走到哪摊到哪的人，家里放钱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总是到处放，却从来不会少。他捡垃圾也是这样，捡就是捡，决不会顺手牵羊。因此，他捡来的垃圾从来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是些破布头、烂瓶子，偶尔捡到一点破铜烂铁就高兴得像个孩子，给我们买糖吃了。

　　那时候的人家白天是不关门的，邻居们要洗菜、洗衣服走开一下，见他在，就和他说一声，很放心地让他照看一下。女人们在河埠头碰到了一起，有时候聊起来就没个完，传忠伯就一直盯着，不敢离开半步。他的耳朵虽然很聋，但人缘却相当好，逢年过节总有人会送他一些好吃的。

　　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和他一样穷的人，但那时没有邻居敢看不起他。反倒他常常会说，谁谁谁他最看不起了，说是去打鱼，实际上老去人家的养鱼塘里偷鱼，或者去摸别人放在那里的虾笼，也不怕给人骂！就好像别人偷的是他的虾笼似的。

　　老人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可是我还会在梦里常常梦见他，带我们兄弟一起去运河里捞垃圾、给我们讲故事。他笑起来已经没有牙的嘴张得特别大，声音也特别响，兴许是耳朵聋的缘故。

　　说来也许没人会相信，这位老人就是我心中的偶像，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想起他就会给我增添力量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