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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远去 匠心依旧

杭州最后的男绣工

赵亦军手把手教学生装裱作品 记者许瑞英 摄
赵亦军的杭绣作品细节图
赵亦军杭绣作品《文殊菩萨》

  ■记者许瑞英

  前不久,在杭州南宋御街举行的一场名为“南宋遗韵·禅语匠心”的“宫廷杭绣”作品展览及体验活动现场,吸引了不少年轻女士前来穿针引线做“绣娘”,但最为抢眼的当属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学员,他手捻丝线,一边听老师讲解,一边在绣布上跃跃欲试,神情专注。绣花女红不应该是女子才做的事情么,男人怎么还来学绣花?殊不知,活动展出的所有精美的杭绣作品,不论是慈悲为怀的《童子观音》,还是象征智慧的《文殊菩萨》,或者栩栩如生的京剧脸谱,居然都出自一位男绣工之手。

  他的名字叫赵亦军,目前是杭州硕果仅存的“男工绣”唯一传人。

  “男工绣”的过去:传男不传女

  据赵亦军介绍,精美的宫廷杭绣原名叫“男工绣”,两者之间的渊源由来已久,历史可以追溯到南宋时期。

  宋高宗南渡后,宫廷奢靡之风日盛。彼时,朝廷专门设立“文绣院”,聚集几百位来自各地的能工巧匠,专门绣制宫廷服饰。宫廷杭绣,因其结合了彩线绣和金银绣两种技艺,绣品呈现出光彩夺目、金碧辉煌的气势,很有皇家气派,深受当时达官贵人喜爱。由于受封建思想影响,男人进出宫廷较为便利,所以宫廷多培养男性绣工从事宫廷刺绣。“男工绣”因此得名。

  “男工绣”一度规定,技艺“传男不传女”、“传媳妇不传女儿”。这个行规甚至一直延续到民国初年。

  随着时代更迭,民国后,“男工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几近销声匿迹。

  翩翩男童结缘“男工绣”

  但是,杭州没有真正忘记自己箱底的宝贝,1955年,杭州市政府召集仅存的7位杭绣老艺人,成立了“杭州美艺锦绣合作社”,“男工绣”技艺得以暂且延续。赵亦军也正是在此时开始接触和学习“男工绣”,那时他才13岁,是一个妥妥的翩翩少年。那时,他得到了杭绣著名老艺人张金发的启蒙教导。

  然而,时移境迁,曾经一起学习“男工绣”的同学,有的放弃,有的转行,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

  “一个男的搞刺绣”,赵亦军也没少吃苦头。其间,他被迫改行当过电工,干过木匠,但他始终割舍不了与细细绣花针的情缘。

  “那时候白天要干活,没时间绣,我就晚上偷偷地绣,小到手帕、扇面,大到枕巾、包包、被面,只要一有空我就拿起绣花针来绣。”有时候工作忙,实在没机会绣,就在脑子里琢磨图样、造型。

  赵亦军还是完成了不少刺绣作品,那时,他利用业余时间创作了一条非常精美的刺绣被面,“舍不得用,珍藏在家中。”

  回忆那段与杭绣差点失之交臂的岁月,如今已是满头银发的赵亦军还是不胜唏嘘,“虽然业余时间我从没有忘记杭绣,但是技艺这个东西,不精进就倒退。等我1981年重新回到杭州工艺美术研究所刺绣室的时候,我的水平已经明显落后。”

  赵亦军心急如焚,暗下决心:“用三个月时间,恢复到自己原来的水平,用半年的时间赶上同行的水准,再用一年的时间超过他们。”

  为着这个目标,赵亦军白天完成所里常规的工作后,下了班回到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琢磨刺绣。

  怎样才能进一步提高技艺?赵亦军有些苦恼,直到1985年,在时任杭州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陈建林的帮助下,赵亦军与杭绣老艺人张金发再续师徒之情。

  说起当时情形,赵亦军至今感慨万分,他至今记得老师受邀当他师傅时难以抑制的激动之情:“他拉着我的手微微发抖,情绪非常复杂。激动、欣喜、感恩……都有,但更多的应该是喜悦,是那种后继有人的喜悦之情。”

  张金发的彩线绣和盘金绣技法造诣十分高深,得一贤徒,他倾囊相授,让当时求知若渴的赵亦军深受启发。一年后,赵亦军如愿承继了老人的衣钵,成为了张金发的关门弟子,扛起了“男工绣”这面历史悠久的旗帜,成为“男工绣”唯一传人。

  从少年绣到老年,魂牵梦萦杭绣魅力

  彩线绣和盘金绣是“男工绣”最为标志性的特点,但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类似的杭绣作品并不受人追捧。作为这项技艺唯一的传承人,赵亦军也颇为困惑,“男工绣”的出路在哪里?如何让这门岌岌可危的古老技艺继续传承下去?他感觉自己肩上责任重大。

  一次偶然的机缘,赵亦军有了启发。那是赵亦军去刺绣加工户家里走访,偶然在人家墙上看到了一幅佛教题材的挂画,当即被挂画的色彩吸引,他灵光一现:佛像笔画清晰、金碧辉煌,表现力与宫廷杭绣的特点极为贴切,如果将佛教题材融入作品中,应该能对宫廷杭绣的传承发展有所裨益。

  于是,他开始研读各种佛教书籍经典,也请教了不少行家老师,在经过大量的前期构思后,1994年,赵亦军的佛教题材代表作《观经图》终于落下了第一针。彼时,赵亦军49岁,体重140斤,而若干年后,当这幅高1.84米、宽1.67米,正面绣有532个佛教人物,背面绣有7221字的《佛说观无量寿佛经》,最大的人物高23厘米,最小的只有2.5厘米的《观经图》收官装裱时,赵亦军已是满头银发,体重只剩下70多斤。

  在《观经图》的绣制过程中,赵亦军因为过度劳累,一场普通的胆囊炎发作,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在医院里整整住了13个月,40℃的高热整整持续了40多天,其间开了8次大刀,摘除了胰腺、切除了胆囊、大肠,小肠也只剩下了三分之二。但在微乎其微的存活率中,赵亦军顽强地挺了过来。“也许是因为我魂牵梦萦的《观经图》还没有完成,还有500多位菩萨等着我去绣完,所以我又活过来了。”赵亦军说。

  病愈出院后,赵亦军马上投入到停滞已久的《观经图》绣制工作中,但因为他的身体极度消瘦,即使事先已经在凳子上铺上了厚厚的棉垫,嶙峋的骨头还是会把他刺得生疼。因为生病,他的指尖也几乎失去了知觉,家人朋友看着心疼都劝他放弃,但是赵亦军仍然咬紧牙关挺了下来。时隔16年后,赵亦军最终圆满完成了整幅《观经图》作品的绣制工作。

  此后,赵亦军又陆续完成了多幅与佛教文化有关的杭绣作品。“佛教不仅是一种信仰,它还有非常深厚的文化积淀。在绣一幅作品之前,我要参阅许多文献资料,弄清楚每一位佛祖的造型、姿态、衣着、坐骑等,因为他们都有严格的规制,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如果我的一幅作品得花3年时间绣制,那么我前期的准备工作也得要花上同等甚至更长时间。”赵亦军说,这就是宫廷杭绣令他一生着迷般热爱的魅力所在。它是集绘画、色彩、造型、理论等于一身的一项综合艺术,有非常深厚的地域历史渊源以及鲜明的地方风格特色。

  刺绣如坐禅,得守住寂寞与清贫

  年逾古稀的赵亦军如今仍然坚持每天工作八小时。赵亦军创设了一个“五心理念”:爱心、静心、恒心、耐心、悟心。

  “有很多孩子问过我,如何学好杭绣,坚持这‘五心’,就是我要传授给他们的秘诀。如果急功近利,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成功的,刺绣更是这样。”老人说,做刺绣,最忌心浮气躁,一定要静心。

  为了让更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一代了解、喜欢并热爱宫廷杭绣,赵亦军也积极投身到教育当中,再忙也要抽出时间给高校的孩子们讲课,手把手教孩子们针法、技法,甚至杭绣传统的装裱技巧。“现在的装裱工艺都是求快、图省力,杭绣面料基本是丝绸,用现在的钉子或胶水装裱有弊病,也不环保,老祖宗用浆糊就很不错,所以我不但要手把手教孩子们传统的浆糊装裱方法,也要教孩子们熬浆糊的方法。”老人说,一门历史悠久的技艺发展至今,个中学问是非常博大精深的。

  时隔多年,赵亦军终于体会到师傅张金发当年希望薪火相传的急切之情,他也希望自己有生之年可以多绣一些作品,多教一些学生,多写一些资料,他说这是他作为传承人的责任和担当。

  为着这个目标,老人一直不间断创作,甚至同一时期要同时进行多幅不同题材作品的绣制。而每创作完成一幅作品,他都会认真地把创作的起因、经历、困惑以及参阅的资料、重要的手法、技巧等,毫无保留地记录下来,形成小结。他说这样可以让更多的人能够透过这些资料更好地读懂作品,让感兴趣的人有章法可循。

  赵亦军自嘲自己是个无趣、孤陋寡闻跟社会脱节的人,没有时间出去游玩,甚至没有时间看电视,每天的生活除了看书查资料就是绣、绣、绣,唯一的乐趣是一边做刺绣,一边欣赏古典音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跟坐禅一样。“刺绣这条路是枯燥的,完成一幅作品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如果守不住寂寞,耐不住清贫,真的很难坚持下来。”

  刺绣的工作寂寞、枯燥,我们能想象得到的,如何又会清贫呢?赵亦军是我省工艺美术大师,还是我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杭绣技艺传承人,他绣制的作品那么精美,一定价格不菲呀?

  老人的签约弟子刘雨涵告诉记者,赵老师是特别单纯和执着的人,自己的技艺他可以毫无保留、甚至手把手教授给喜欢杭绣的人,但是作品,是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他愿意自己贴钱贴力气送到各地去展览,但若要出售,那就好比要去剜他的心头肉般不舍。迄今为止,老师的优秀作品,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件捐赠给了政府有关部门,其余他都自己小心珍藏着。或许,遇到非常有缘的人,老师才会割爱吧!

  赵亦军说,自己的绣品都是世上仅此一件的孤品,每一件作品都是他呕心沥血创作的,是他的宝贝,也是见证杭绣传承发展历史的珍品,他希望这些作品能成为“活的教科书”,让社会上热爱杭绣技艺的同行们欣赏、研究,而非被人买去放在家里,这样就限制了作品本身应该发挥的更大价值。所以,他最乐意的事是将绣品拿出去展览供人观摩。

  温暖的夕阳透过窗棂打在赵亦军身上。发扬光大宫廷杭绣道长且阻,好在它得到了杭州武林街道文化站等有关部门的重视和支持,赵亦军只希望自己的身体能争气一点,不要生病,“这样还能多绣一些好作品,希望能传承下去”。


浙江工人日报 一版要闻 00001 杭州最后的男绣工 2017-11-04 2 2017年11月04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