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亮

　　月亮

　　在城市多年

　　我从不关心月亮

　　也难得看到月光

　　那么多的灯火

　　那么多的嘈杂和烟尘

　　月亮在高楼的那一边

　　捂住了脸

　　你一定知道

　　我是在怀念故乡的明月

　　它总在寂静的山峦上升起

　　清辉泻下来，整个院场都那么干净

　　天亮了，它还挂在蓝蓝的天上

　　直到我擦去竹凉床上甘甜的露水

　　挖掘机开过来

　　那一排楼房都还很新

　　但还是一点点被它推倒

　　——不光是推，它使劲地砸、挖、剜！

　　偶尔用挖斗旁敲侧击

　　——也同样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根根黑色的血管暴露出来

　　它就变着法子把它们扭曲、截断！

　　房子终于都被摆平

　　它喘了一口长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青灰的骨骼堆积成山

　　它看见远方的万家灯火

　　正在一点点熄灭

　　今天他是趴着的

　　初冬的上午，阳光很好

　　没有一丝的风

　　像往常一样

　　他又在那个桥头的地上

　　两只手把玩着一支香烟

　　那么忘我，与世无争

　　不过今天他是趴着的

　　瘦长的身形格外醒目

　　衣服不新不旧，并不显脏

　　花白凌乱的头发垂下来

　　他那张从不知忧愁的脸

　　这次我没看见

　　扶着墙的人

　　暮色里

　　他扶着路边的一堵墙

　　在那里呕——吐——

　　地上那灰白的一摊

　　正欲包围那双泥泞的鞋

　　他戴着安全帽

　　穿着工地的工作服

　　一辆笨重的摩托车停在一侧

　　那似乎要把整个肺腑都掏出来的吼声

　　那么绝决，旁若无人

　　多少人

　　——读周晓枫《离歌》

　　多少人，每天打扮得那么体面

　　多少人，每天和一座精致的房子相拥而眠

　　多少人，抱着一块浮木在汪洋中游荡

　　多少人爬向更深的黑暗

　　从此杳无音信

　　我们紧捏着自己的名字

　　一边按住内心的风声

　　触角一点点钙化

　　誓言早已鸡犬相闻

　　生活的碎片纷纷剥落

　　筑成高高在上的牌位

　　漂泊的人，何以为寄？

　　就像一滴雨落入池塘，多么虚无

　　只有神明是慷慨的

　　他让人一个个死去

　　又一次次重生

　　活着还是美好的吧

　　总还有那么一点滋味齿颊留香

　　总还有一个人能让我们吮指回味

　　我愿取出最后的一根骨头

　　点亮蓄存多年的磷火

　　哪怕，只有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