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的断层横亘在设计师与手艺人面前,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亲力亲为,捡拾中国正在消失的手艺,用自己的言和行告诉人们——
好的器物,用100年也不会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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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猛涛,很享受打铁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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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猛涛的铁艺。 |
■记者许瑞英
30岁的王猛涛是绍兴新昌人,“自然造物”的总监、设计师,还是一个刚入门不久的打铁匠。
与他会面的地点就在其位于杭州小河路运河天地的办公楼里。这是一栋三层小楼。虽时至初冬,整栋建筑还是掩映在一片茂密植被中,呈现清幽之态。
推开高高的木门,偌大的空间,摆满了各式各样竹制、木制、铁艺、陶艺等器物。这是“自然造物”这些年来做过的产品。空间很大,办公室颇有些清冷,但在记者到来之前,王猛涛早已生好了炭火,挂在炭火上的铁质茶壶正滋滋冒着水汽。炭火的炙热,让茶桌上随意放置着的清冷铁质茶具,也渐渐有了暖意。
为了心中的那个理想,他放弃了在重点大学的学业
王猛涛,瘦高个,带着黑框眼镜,长胡子,长头发。初见,很容易被他周身纯净的艺术气息所感染。长谈,发现这个说话声音低沉、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的王猛涛却是个很有故事的人,比如,因为坚持自己的理想,放弃了当初重点大学土木工程的学业,是个在大二就退了学的“叛逆青年”。
“我开过设计公司,但没几个月就倒闭了,后来打工做设计师,还在苏州经营过酒吧,开过咖啡馆。时常熬夜、喝酒。那几年,我觉得自己快变成一个混混了。”直到2013年,他卖掉了所有的店,骑着摩托车来到杭州,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组建了团队,“才找了一条正确的路,那就是‘自然造物’。”
“自然造物”成立以后,团队围绕着自然、人文、手艺这三大核心元素,走村串户,通过一人、一事、一物的方式,互联互通,把中国各地各民族原生态农产品、传统文化和传统手艺进行再现、再造、再生,希望用行走的力量,去捡起那些正在消失的手艺。其间,王猛涛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也越来越意识到传统手工艺的发展隐忧。
譬如说打铁。
“铁,在我国古老文明的发展历程中曾经扮演过非常重要的角色,但现在这个时代,我们渐渐听不到打铁的声音,连铁匠这个称呼、打铁这门手艺,也都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再记得了。”
铁匠铺的消失,似乎带走了某种精神
2014年,“自然造物”和杭州一所大学联合发起了一场“大学生回家乡发现传统民艺”的毕业创作活动。在当时一个学生的作品里,王猛涛偶然看到了一套手工锻打的剪刀。
王猛涛说自己真的好久好久没有用过这么好用的剪刀了,当时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把剪刀,居然是人的双手一锤一锤敲出来的。王猛涛如获至宝。
“铁器是这样一种器物,它的气质足够安静内敛,却又让人肃然起敬。当用手去触摸它表面肌理的时候,仿佛能看见时间。”这燃起了王猛涛想亲眼见证黑铁在匠人日夜不停地敲打下,和不息的炉火淬炼之后最终成为一把剪刀的冲动。于是,他跟学生要了师傅的联系方式,就上路出发了。
在浙江慈溪新浦镇一条不起眼的街边上,他找到了铁匠胡国庆师傅。
镇上人都叫他阿庆,打剪刀打了二十几年。王猛涛至今还记得初见阿庆时的画面:戴着眼镜,嘴上叼一根烟。站在那儿,打铁的叮叮咚咚声,会和炉子里炭火嘶啦的声音混在一起。那节奏有一种奇妙的美感。
“以前每个地方或多或少都有铁匠铺,大人们用的农具、家里的门把手、炒菜用的锅,都需要铁匠打出来,所以那时候铁匠师傅的手艺很吃香。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打铁’两个字好像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家里的所有工具开始变得越来越新,更换的频率也越来越快,什么东西坏了破了,想当然的就是再买一个。”
在王猛涛看来,铁匠铺的消失,似乎也带走了人们生活中的某种精神,那种凡事修修补补、珍而重之的精神。
“我们似乎忘了,菜刀和剪子用钝了是可以磨的,所有工具都是应该按照自己的使用习惯去打制的,对器物的感情是应该去守护一辈子的,有些事情遗忘之后剩下的只是无节制地将就和丢弃。”
在离开阿庆师傅的时候,王猛涛问起阿庆师傅怎么看这门手艺的将来,阿庆师傅摇着头说:“等到我老了做不动么也就算了。倒下了,就没人了。”
没了需求,没了尊重,也不赚钱,还有必要几十年如一日的寂寞与坚持吗?如此看来,似乎打铁匠后继无人也无可厚非了。这几年寻访各地的手艺人,王猛涛见过太多类似阿庆的故事。
最开始的时候,王猛涛也觉得自己无能为力,譬如说打铁,虽然他很喜欢那些精致的铁器,但总不可能自己去建个大炉子,然后拿起几十斤的大锤子去打一把很难派上用场的锄头吧?这太不实际了。
直到有一天,他到景德镇去拜访一个做柴烧的朋友,在他的茶桌上看到了一把铁质的茶匙。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一种古朴与静谧。缓过神来我跟朋友问起它的来历,他说他之前从老家具上拆下了几枚钉子,丢了觉得可惜,就拿茶炉烧炭,将钉子烧红后反复锤打,耗半日光阴即可。我知道打铁厉害,但不知道它还能做到这样的化腐朽为神奇。”
回到杭州之后,王猛涛立刻着手操办了一堆家伙:一个炉子,一箱炭,还有老钉子。找了个阳光不错的午后,起个炉子,点根烟,当半包烟空了的时候,他人生中第一个铁器作品问世了。
“打铁的过程给我的感觉就像旅行坐火车,呆呆地等着铁在炉子里慢慢变红。这个时间不长不短,刚好够我去思考一些平时不会去思考的问题。当最后东西成型放入水里淬火的瞬间,就像一只脚踏上了陌生城市的土地。中间固然有旅途的疲惫,但更多是放下一些东西后的轻松。所以有的时候特别感念那些打了一辈子铁的老铁匠,日复一日虔诚地敲打着心里的那只木鱼,不知完成了多少人几世的修行。”
如何让老师傅们恢复生产力
王猛涛开始认真思考,如何让老师傅们恢复生产力,如何让铁器可以再一次真正进入大众生活。
从慈溪到松阳,再从杭州到景德镇,带着设计师和学生,王猛涛和团队调查走访了十余家还在经营的铁匠铺,希望能通过设计师产品的开发,来尝试让这门技艺重新走向市场。
但最开始的时候很困难,找不到现成的设计师和师傅愿意做。
“因为大部分设计师对打铁工艺了解几乎为零,而老铁匠又往往无法理解设计师的设计思路。不要说碰撞出成熟的产品,连正常的沟通都成问题。20年的断层横亘在设计师与手艺人面前,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后来,王猛涛索性自己画设计图,自己去找各种师傅讨教。
“但这不够呀,我们必须解决的,是如何让老师傅们恢复生产力、重新建立完整供应链的问题。只有这样,铁器才可以真正进入大众生活,而不是价格昂贵的艺术品。所以,我必须把我在这两年学到的东西回过头再教给老师傅们,让我理解和构思的作品得到老师傅们几十年手艺的支撑。”
终于,一群互不相识的天南地北的两代人,完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用老师傅技术纯熟的双手,打出了年轻人想要的设计。
“我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师傅们为改变所做的付出,和彼此间的那种默契和信任。在我看来,所谓匠心,就是遵循一种规则,在这种规则的指引下,再运用智慧,付诸劳动,才能创造美好的东西。”
历经近4年时间的摸索和磨合,他们制作的第一批铁制茶器成功实现了小规模量产,从杯托到茶勺、茶则等器具,一应俱全。产品得到圈内人士认可的同时,来自台湾、日本等地的客商也发来了订单,这让他和铁匠师傅们欣喜不已。
幸福,是让工作和生活回归到一种自然的状态
有了成功的案例之后,“自然造物”又持续关注了许多其他手工艺,如,铜器、陶艺、竹器、造纸、方巾……
王猛涛说,4年时间,他和小伙伴们跟打了鸡血一样去探访那些与乡村、民艺、手艺人有关的一切。有时候到一个地方,就要待上几个月,在大山里跟村民们同出同进。他们用脚步去发现、用镜头去记录、用设计去再造中国传统手工艺之美。
为了更好地去记录民艺,王猛涛逼着自己去学做纪录片的导演、拍摄、剪辑等,几年来竟然完成了约100部纪录片的制作。
“我们一直在探索一条民艺复兴之路,从田野调查到拍摄制作纪录片,从产品制作到年节复兴计划,我们所做的每一次尝试都希望能够带动一部分民艺的复兴。”
虽然,一路走来非常不容易,但,王猛涛仍然觉得自己选择了一份正确的工作。
尽管公司成立以后,好多次他都被房租、人员成本等巨大的开销弄得很狼狈,几个合伙人甚至都把自己的房产抵押来维系公司的运营。直到去年年底,公司运营才算步入正轨。今年上半年,他们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他们获得了一家厦门传媒公司的资金注入,今年更是与政府合作,接下了投资亿元的景宁畲乡古城改造项目。
王猛涛说,其实有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对铁艺、染织、服装等传统手工艺都非常喜欢也很关注,也想去学习,但苦于没有信息和好的平台。未来,“自然造物”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多建立一些这样的平台,让更多有兴趣的人可以自己去体验。
此外,“自然造物”还要建立起更为详尽的手艺人库并共享给大家,让大家知道,哪些地方还有哪些人,他们做了什么东西,这些东西美在什么地方。他希望通过努力,能够感染更多人,让越来越多行将消逝的手工艺能重新在生活中呈现出来。
当周围的一切和内心意识开始有越来越多共鸣的时候,设计变得随心所欲:“当工作和生活都回归到一种很自然的状态以后,我发现很容易找到自己心中的设计,生活也变得更为舒适,更有幸福感。”
这个对工作有着钢铁一般韧性的男人,在生活中却也可以幻化成绕指柔,他告诉记者,自己经常带着爱人和2岁的女儿一起出差,他觉得陪伴才是最恰当的表达爱的方式,工作和家庭,就好比器物之于生活,好的器物,用100年也不会厌,和谐、舒适才是最完美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