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
■程亚军
如果不是眼下的全城大停水,我就不会想起故乡那口结满青苔的古老水井。它比我爷爷的年纪还要长,存在比我爷爷还要久。不过,料想经过这些年的规划,家家装上自来水,古井应该也被盖上圆形的石板,扣上铁钉,再也没人刨根问底,去追本溯源,去饮其流怀其源。
故乡啊,那一泓不掺杂质的清泉,叫人怎么能不怀念。我们村里三百户人家,就三口水井。我家被划定在靠近溪水的那一口井,这口井是在村的中央,离我家很远。要经过一排牛棚,一块空地,还有一堵一百米长的墙。虽然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可每天妇女在井边洗衣服的敲棒槌声都能传到我耳朵里,因为乡村安静,与世隔绝。聚水而居,吃惯用惯这一井的水,米里饭里,粥里汤里,穿在身上的衣服里,深入骨子里都散发着一个水井特有的甘甜清爽气息。身体里健康朴素的气质,都浸润其中,打上烙印。这是每个人特殊的念旧情怀。
其实,水井在外面的人看来又很普通,井边用一种如大理石一样的材质铺成。只是我后来遍寻古村古井,再也没看到那么倍觉亲切的造型了。
我父母挑水都是用一对圆木桶,打满的话大概有几十来斤重。家里有一口大水缸,放在灶房,好像能容纳三挑水。每当看到父母将水缸里的水挑满,我和弟弟就别提有多高兴了。不过更多的时候,取水的任务落在负责做饭的我身上。我是挑不动水的,就用一个小的吊水桶往家里提水,一小桶的水刚好用来烧水做饭。有时候弟弟在家,就被我抓了壮丁。我拿起那个大的圆木桶,再拿一根扁担,他就知道要去水井抬水喝了,嘴里嘟囔着要做作业,我觉得自家的弟弟特别懒,先用苦肉计哭诉,别人家都有哥哥可帮衬,就我没哥哥。这法子大部分时候奏效,但也有不从的时候,那我就要另使一计,吓唬吓唬他,“小老人,扁担刀吃过吗?”没少挨我扁担的威胁,当然每次都只是轻轻作势要揍他,不忍心真打。等到开始抬水的时候,也会心疼他,把木桶往我这边的扁担移一点,直到水都淌出来泼出来到我的鞋面湿透为止。
这样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去取水,身高的原因,井绳总是够不到水面,猫着腰挂在井壁上,本来就吃力,手一滑,吊水桶就溜进了井。因此一年当中,水桶起码也要掉井里两三回。满水的季节里,眼睁睁看着吊水桶沉下去,吊水绳像蛇一样钻去水底,没了身影。幸亏,碰到好心的乡亲会用一根长竹竿,拿麻绳绑上钉耙,往井底里用力探,还真别说,大部分时候都会将水桶捞回来。
在最炎热的日子里,井台边柳树上蝉鸣最烦躁的时候,水井的水也会偶尔降到井底,那就是水荒之年了。井底露出泥沙和石子,还有现出很多掉下去的彩色吊水桶。小小的我,还以为水井的另一端会一直是通往蔚蓝的大海,或者碧绿的水库。没想到它是一个尽头,会有干涸露底的那一天,看着它一寸一寸消瘦,直到接了两次井绳还是够不到它,心里就慌了。
不过,这样难熬的日子不会持续很久。几阵惊雷后,下雨了,瓢泼大雨浸润进泥土的那一刻,井水就一寸一寸往上涨,没过了它干涸过的一圈一圈痕迹。一个上午的时间,水井就恢复到了几个月以前的水位。
后来,我家里建造了新房,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在后门挖了一口水井。请人装上水泵,将水管直接接到厨房和卫生间。家家户户都这样后,马桶的排泄污水直接排入地表,水井的水变了颜色,村里人意识到水质有变,便为自家下水管挖了化粪池。大概数年前,我回家过年,看到山上建造了水塔,从更高更远的水库里取水。
如今的水井只在古村可见,人们用一种标本保存法,去怀念过去落后生产方式里的淳朴。“水来了,水来了”,在孩子拧开自来水龙头的欣喜中,一股夹杂着黄泥浆的暗黄,和漂白粉的刺鼻气味,将我拉回现实。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仿佛穿透时光听见井底清泉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