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身热会退
■朱振国
“天亮,身热会退。”这句乡里俗语,今天在医界人士看来是粗糙的,或是不靠谱的,但在往日缺医少药、活命艰难的时代,母亲这么说,对我却是坚信不疑的箴言。
那一夜,已过了子时,出生才8天的儿子突然发热,全身滚烫,用手一贴脑门,用“发烧”两字来形容极为准确。妻子还在坐月子,已惊慌得带着哭腔,我急忙起身,抱起儿子,一路狂奔直冲向医院。
一量体温,40.7℃,这时已处于急懵状态的我,恐惧感一下攫住全身:婴儿脏器很娇嫩,高烧会烧坏脑子,即使保住了性命,成了废人怎么办?医生把儿子送入急诊室病房,这对他们来说或许司空见惯:病因是屁股褥疮发炎引起的,炎症压不下去会引起败血症。治疗静默而有序,检查、处方、取药、挂针,我抱着儿子去付费,护士跟着帮着取药,我只觉得命运的绳索一下套住了脖子,窒息得快喘不过气。
挂针部位在脑门,弱弱的儿子闭着眼,紧蹙着眉心,护士一针下去,他竟没有反应。而最令人揪心的是针没找到静脉,于是护士深度弯腰,小心地摆弄针头,在薄薄的皮层下左刺右突,寻找血管。这下儿子显然被刺痛了,嘴角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微的病猫一般的哭声,随即昏昏地歪过了脑袋。这一刻我的心一阵紧缩,似乎自己的心脏也被同时刺痛。
透明的细细的输液管终于有了回血,挂上针,护士走了。这时诊室里只有幽幽的深深的静,玻璃管的药液有节奏地滴下,一滴又一滴,而我的心却静不下来。深陷于焦虑、恐惧之中,我双手按在病床围栏一角,盯着输液管不敢眨一眨眼,如塑像般地持续到天亮。
儿子的小脸烫且红,气息微弱而急促,随着输液量的减少,触摸中我感到儿子的体温有丝微的下降,“天亮,身热会退。”这句从母亲抚养我们6个儿女、苦难中得出的经验之谈,这一晚我反复地默念,百遍,千遍,万遍,虔诚而坚定,盼天快快亮,儿子能从险境中退出。
终于,病房的后窗口出现了一片模糊的白晕,这白晕在逐渐扩大,由朦胧到清晰,慢慢又能看见白杨树的轮廓,晨风跑过树梢,树影在轻轻地摆动。后来一抹金红的光晕罩住了窗户,那是晨光,是朝日的霞光,不,那是神祇降临的祥瑞吉光,呵,天亮了!
护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轻盈且悄然无声,量了体温后告诉我:38℃,退了2℃多。又平和地说:“小孩的体温上来快,退下去也快。”这一刻,我真的觉得护士像一位温柔而美丽的天使,带来了福音,身上闪着梦幻般圣洁的灵光。我放下心来,天亮,儿子的身热真的退了!
那一夜,我突然觉得自己长成了父亲。
但在亲情面前,科学和理智往往会失效,发过高烧的婴儿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这是以后潜在我脑子里的隐忧。怎么证明脑子没问题,学习成绩大概是最方便的检验标准。我的隐忧终于被儿子持久稳定在高位的分数打消,中考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重点高中尖子班,高考以全省前300名的成绩,考入了复旦大学物理系。毕业后获美国全额奖学金读完博士,未出校门被一家高科技的跨国公司录用,并邀签下终身合同……
“为什么天亮,身热会退?”前几天我问老母,她93岁高龄,仍耳聪目明、思维敏捷。当年她听到孙子得病的消息,第二天从1500多公里外的贵阳大儿子家坐火车赶回来。
“体弱的等不到天亮都走了。天亮了,阳气一足,人就还过来了。”
天亮如此美好,如此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