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丽丽

　　宝珠小姐在妓院里养了一头梅花鹿。

　　宝珠小姐，名字夺目，行止秀雅。在妓院里养一头梅花鹿，又有一点独往孤来，不随流俗的傲气。海飞没有用工笔描画宝珠小姐的长相，但我无端地觉得，宝珠小姐眼睛狭长，睫毛很重并且小腰秀颈，莲步姗姗。

　　宝珠小姐一定是美的。美，首先是人的精神的美、性格的美、人性的美。宝珠小姐救了梅花鹿，救了朝天门，还间接救了刘快手。她似乎一直在救人。

　　宝珠小姐形貌的美，海飞给出了一个主体印象——“有着淡淡青草味的女子”。不具体写如何美，而用暗示的方法使读者产生美的想象，是高明的方法。海飞写唐山海对宝珠小姐的第一印象是，“一位看上去目光游移闪烁的女子”。

　　有时不直接写女子的美，而从看到她的人的反应中显出她的美。汉代乐府《陌上桑》写罗敷之美：“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这种方法《唐山海》里俯拾即是。

　　张大林，这个在上海滩能够呼风唤雨的角色，几次三番给荟芳阁送来亲笔签名的局票，点名要宝珠小姐。“他的书房抽屉里还保存着一张铅笔画，画中的女子就是在荟芳阁后院里给那头叫约翰的梅花鹿喂草的宝珠。张大林喜欢让人给他画下他想要看到的，他不怎么习惯看照片。每次看见那张画，他就隐隐觉得胸口有一头碰撞的小鹿。”

　　甚至黄忠贵这样出色的女人也着实被呛了几口陈醋。更不用提丽春这样粉雕玉琢的小少年在眼里心里都偷着追随牵念宝珠小姐了。

　　我说宝珠小姐像垂丝海棠，垂丝海棠的粉，粉得很特别，和谁都不像，她就是她自己那样的一种粉，粉得很娇，画面很美，容易使人联想到爱情。那么唐山海和宝珠小姐之间有爱情吗？

　　唐山海这个男人，像一阕富有余裕的词，更像一个阴晴欲雨的养花天。贵族之家出来的人都有一种淡淡的厌倦，意态闲闲，什么都享受过了，还有什么是需要兴兴头头往前赶的呢？宝珠小姐是个内秀的姑娘，内秀的姑娘实际上多长了一双眼睛，专门是向内看的，把自己的内心探照得一清二楚，所有角落都无微不至。“不管怎样，反正唐山海也会在那儿。她也想在月圆之夜仔细看一眼这个男人。她决定一眼看个够。”

　　海飞的文字给我这样的画面：唐山海和宝珠小姐并排站着，稍有一段距离。他样子真好极了，周身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高贵，人的优雅和文学的优雅是相通的，都是一种对情绪的抑制。宝珠小姐则垂手直身，大方窈窕，神气有点天真，不作态，整个脸明明朗朗，简单明了。她戏份不多，可并不就是附属陪衬，他并不完全笼罩了她，他们之间有的是平等，这种平等不是力求——真的平等不包含争取。她牵着一头鹿于乱世炮火里施施而行，此身如寄，端庄中透出野气，真是难得。他是懂得她的。“唐山海说宝珠小姐这一双手更适合去翻开书本，上海总有一天会给她留下一张书桌的。”

　　爱情固然是好的，但也没必要把什么都往爱情上扯。有些情感似空中柳浪，池上微波，不知其所起，不知其所终，也照样动人。“唐山海在那个秋日里却没有时间去想宝珠小姐。”

　　海飞长篇小说《唐山海》，由花城出版社今年5月出版。海飞这部新作的叙事雍容温雅，渊渊汩汩，一如既往地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他凝视生活，汲出生活的底蕴，丰富的创作经验当然让他更加熟练；更为重要的是这经验是经过磨炼越发锐利的敏感，这是精神方面的东西，是一种气质，一种格调，如云似水，水流云在。

　　海飞写宝珠小姐，用笔很轻，像是怕惊了一个梦。写得很淡，淡而有味。有感情，有感情而不外露，乃真有感情。如果我们让海飞去摘几枝垂丝海棠来插瓶，那他要的肯定是横斜旁出的几枝，几朵半开，多数是骨朵的。这样，可以在瓷瓶里养好几天——如果是全开的，几天就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