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工人日报 数字报纸


00003版:读书

曝书记

  ■包光潜

  即将告别悠闲自在的小暑时节,养精蓄锐的乡民突然迎来了最忙碌的一天——六月六,而且都是围绕着一个“晒”字忙得团团转,譬如晾晒富余的蔬菜与山货——干菜薹,霉干菜、干笋子,干蘑菇等。

  穿梭在六月六的村庄,陡然有了某种节日的氛围——其实,它真的是一个节日,麒麟畈人叫晒霉节。晒霉却未必闻到霉味儿,实乃一种约定俗成的盛事。

  在红红绿绿的风景当中,也有特别显眼的,或与众不同的,那便是晒书。

  一个村庄里,看到晒书的人,他便是这个村庄的灵魂,这个村庄也因此沾上了文气,或叫文化。文化是由文化人渲染的,更是文化人传播的。渲染也好,传播也罢,未必是奔走相告,而是潜移默化。

  譬如沙滩村有一位老秀才,他几乎足不出户,却能知晓天下大事,还能预测将来。有一年六月六,我路过他家门口,清癯的老秀才窝在一张破旧的藤椅里,捧着一本破旧的线装书,之乎者也,念念叨叨。他的身边晒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书籍,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稀奇在于这些书籍不常见,一年只拿出来晒一次。古怪的是那些书名,譬如《通灵录》之类。老秀才每隔一段时间便起身,拿起斜靠在藤椅上的一根有些年头的竹竿,慢腾腾地行走在书籍当中,一边用竹竿轻轻掀动暴晒有声的书页,一边趁机读出里面的某段或某句话,似懂非懂,沉浸其中,似为然,却不以为然。路过的人出于礼貌或客气,少不了打个招呼:“老先生,晒书啊?”老秀才双腿杵在那儿,仿佛跟地面较着暗劲儿,慢慢地歪过脑袋来——我真担心,那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会掉下来!他怪声怪气、一字一顿地说:“我、在、曝、书!”后来,我才知道曝书就是晒书,因为我已经掌握了“一曝十寒”含义。

  老秀才似乎离群索居,却又活在乡民的心目中。大凡村子里的红白喜事,或遇上官司、诉讼什么的,都少不了请老秀才出面的。老秀才表面上古怪,其实不然,有请必应。据说老秀才作古后,许多乡民自发地前往墓地送行,仿佛送走了一个时代。

  我起初装模作样地曝书是受了他人的影响。一是本村的土郎中袁开成,他每年在他老婆晒的红红绿绿当中,摆上几本破药典,风一吹,页面上就现出几株草本画来。二是我小时候在九华山下的一个旧寺里,看到一位身着破袈裟的僧人,一本正经地曝经书——它们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息,越靠近它们,越神秘,记得上面全是一些我不认识的繁体字,即便猜对几个,也是读不懂的。回家后,我也找出简易书架上的几本书,除了一直珍藏的《封神榜》以外,还有父亲生前留下的样榜戏,譬如《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剩下的只是一些反映农村阶级斗争的连环画儿。它们是我小时候的全部的精神食粮,每个汉字都是零食,包括它们的偏旁部首。

  曝书的习惯一旦养成,自然有了一种魔力。书越买越多,每逢六月六,我便鬼使神差地将所有书籍搬到朝阳的地方暴晒一整天。奇怪的是,每年的六月六都是晴天,好像从来没有下过雨似的。我将所有书籍从房前搬到屋后的空场,左侧是农家菜园,阳光充沛,毫无遮挡。我搬来所拥有的桌椅板凳,书籍一本本地摆好。然后再取来一把小竹椅,我落座于芭蕉丛的阴凉里,要么闭目养神,倾听书籍在阳光下的喁喁私语,要么也像老秀才一样,捧着一本书,似读非读,主要是满足那种曝书的氛围。如果不是星期天的话,定然有一些学生前来围观或张望,啧啧不已。乡村的孩子纯朴,懂事儿,他们一般不会提出非分要求,譬如借书。但有一次例外,有一个初三毕业班的女生——我教她化学,她的化学成绩也挺好——她看到一本杨雪的诗集,随手翻阅,然后问我能不能借她读几天。按理说,我应该断然拒绝的,因为离中考只有十多天时间了。当时,我似乎没有犹豫地应允了。她欣喜若狂,羞羞答答离去。这本诗集,她至今没有还给我。或许她真的忘记了。但愿这本书还在。

  进城以后,住平房的那些年,我依旧坚持曝书,如法炮制,乐在其中。时常听到驻足观望的人说,难怪包老师穿着那么朴素,原来钱都买书了。我因此得到某种满足。

  后来我搬进了单元房,住于高层,房子坐北朝南,冬阳入户,炎夏室内反而没阳光了。如果曝书的话,就得把所有书籍搬到楼下,还要选择好的地方,说不定就干扰了别人的生活。问题在于,这些年来拥有的书籍也实在太多,楼上楼下的来回搬运确乎不便——兴师动众,不如罢了。真的对不起啊,我的书籍!


浙江工人日报 读书 00003 曝书记 2019-08-10 2 2019年08月10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