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针
○阳光满枝
一场春雨后,沉睡一冬的田间白茅醒来了。很快,茅茎就迫不及待,探头试温。天一暖,茎上的节点处,就会蹿出一根花穗,尖尖的,细细的,长达二三寸,像缝衣的花针。故有文曰:春生芽,布地如针,俗谓之茅针。
荒地边,田埂上,河漫滩,茅针随处可见。向阳的河堤,水分充足,扒开长长的枯草,很容易找见茅针。野火烧过的长堤,茅针往往会更多,成片成片,密密麻麻,剑戟般倒立着,直刺向春日的长空。
新生的茅针,样子类似袖珍版竹笋,外面裹着绿色的外衣。层层剥开,最里面藏着细长的茅针肉。白嫩的茅针肉,丝丝缕缕缠绕着,像西湖的银鱼,又像美人的葱指。东风一吹,无数美人指便齐刷刷地举起,向山野发送出春天的请柬。
茅针宛如春天的一场盛宴,孩子是最早收到邀约的贵宾。回首三十多年前,清明前后,我和小伙伴们三五成群,去河岸边、田埂上,四处寻觅茅针。发现后,捏住紫色茅尖,轻轻向上一提,就拔了出来。我们舍不得立马享用,紧紧攥着,像是握着宝贝。拔得多了,就装进兜里。
不知谁喊了一声,“吃喽!”于是,小伙伴们就一溜儿坐下来,挑出几根细小的,小心剥出茅针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唇齿间立马泛起清甜。吃着吃着,我们不再舍不得,剥开一把茅针肉,一股脑儿塞嘴巴里,软嫩又劲道,比吃肉还解馋呢。
吃完茅针,我们就围成一圈儿,玩丢手绢或者抓石子的游戏。输了的,就要表演节目:唱歌,跳舞,背诗……如果什么才艺都不会,那也很简单,罚五根茅针。那时,我总是输多赢少,可我的快乐一点都不比别人少。
谷雨过后,茅针渐渐老去,嚼来如同干草,没了水甜味儿。白色花穗从绿色外衣里钻出来,蓬蓬松松,长高些时,花穗颜色变得灰白,像是一把倒立的狼毫毛笔。野风吹起,花缨飞散而去,一如狼毫挥洒而落的诗句。
诗人让它们挣脱了肉身的束缚,诗意地栖居在泛黄的书页里。《诗经》里的“荑”即为茅针,《邶风·静女》更加富有诗情画意,“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古老的年代,青年男女就开始用茅针来表达爱慕之情了。当然,这不是一个诗人的专利,《卫风·硕人》同样写道,“手若柔荑,肤如凝脂”,朱熹将它美好的诗意演绎到了极致,“茅之始生曰荑,言柔而白也。”少女柔荑细手采摘茅针,送给心上人,难怪对方会生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情怀了。
可对于我的父亲,茅针没有任何诗意,只有苦味药性。儿时的邻居冯二毛,一到春天就咳嗽不止,憋得满脸流汗。父亲便会去河堤上挖回一大把茅根。父亲交给冯二毛的奶奶,嘱咐她把生茅根洗净切碎,加清水,用砂壶煎汤服用。冯二毛喝了三回,再也不咳了。我渐渐懂得,那“春生芽,布地如针”并未戛然而止,还有“亦可嗷,甚益小儿”的延续,一如茅针许许多多的美好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