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金生

　　大雪初霁，古桥如月，桥边树下站着一位拎着帆布箱的姑娘，看着十七八岁，身高1.6米多点，七彩绳线织成的罩衣紧裹着纤细柳腰，士林蓝卡其裤贴身得体，粗辫搭肩，皓齿浓眉，面若蛋白。太漂亮了！经过她身边时我就再也走不动了，于是瞬间忘了乡邮员必须按点打卡的规矩，不由自主地倒退回去。“你……”我都结巴了，“不认路了吗？”

　　“师傅，侬是知青吧？”姑娘一口上海音。“师傅”是那年代的流行称谓，“我想在这里插队落户，能帮帮我吗？”

　　“这……”我一时语塞，“为啥要来这里插队呀？”

　　上海姑娘说，她爹是某医院领导，娘是一机构的学术权威，都在五七干校了。大姐、二姐相继去了贵州和新疆，街道动员她去黑龙江兵团，父母不同意小女再走远，街道就建议她到江浙一带投亲靠友。因无人脉，姑娘只好自己瞎闯，当看到杭州萧山一带山清水秀，就断然下了火车，希望能碰个好运气。

　　姑娘的话一下戳中了我的软肋，“试试看吧，不知能不能帮上……”我边想边带她走进了一户男人在外国当海员的家。我每月都要为这家送汇款单，女主人大婶非常厚道热心，家里只有婆婆、她和三个孩子。我耐心地将上海姑娘的事和盘托出……大婶显得有些顾虑：“这么娇嫩的女孩，能在这里吃苦？”“能的，能的！”姑娘说得很坚定。

　　为减轻大婶压力，我说：“外面很冷，要不先在你家住几日，我去公社问问，看能不能让姑娘在这里插队。”大婶这才点点头。走在路上，我心里犯起嘀咕，自己不过是个临时乡邮员，刚认识几位公社干部，就想干“高难度”的事，有点不自量力呀！

　　我还是战胜了自己，决定帮她一下。翌日上午，我去公社送报纸时咨询了一位管知青的副书记，他说：“外省知青可以投亲靠友，只要这里有农户同意，社里可以出证明给对方街道。”真是开心呀，我背着邮包连奔带跳地赶往海员家。大婶有些歉疚地说：“姑娘昨晚一夜未睡，估计是嫌我们家被子脏。”哇，好娇贵？小妹呀，哥有多难，你就别挑剔啦！在这个村里，海员家还算干净的，要去其他家你会更不适应。

　　第三天，我快速完成邮递任务后又直奔海员家，还未来得及将好消息告诉姑娘，就看她在整理行装。“邮递员师傅，你来了正好。不好意思，我觉得我还是回上海再另想办法吧。”姑娘说。“为啥……”岂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吗？姑娘见我眉头紧蹙，就把我叫进里屋，将这两天的情况娓娓道来。

　　姑娘从小生活在上海市中心，对农村生活一点不了解，原想最多是劳动吃点苦，没想根本不是劳动问题，而是日常生活问题。首先是吃，这里的农家菜从来不用油炒而是在饭架上蒸，然后放点盐或酱油，米饭是冷饭生米一起下锅，说是这样出饭率高；为省柴，开水从来不烧开的，她一喝就闹肚子。还有，天一黑就要睡觉，没有收音机，没有广播，唯一能听到的就是猫狗叫。全家只有一盏15瓦电灯，因电量不足，萤火虫似的，而且是要关了这间那间才亮。大婶叫姑娘和三个小孩睡同一被窝，被窝上好几个大窟窿，她怎么睡得下去，于是就坐了一宿。这些都不重要，最要命的是大小便。她不愿用主人家马桶，只好到外面找厕所，可厕所只有公社有，要走2公里路。附近只有茅坑，就是一只缸大半埋土里，要“方便”就在上面一蹲……姑娘说完眼圈有点发红说：“但还是十分感谢你！”她将一包“城隍庙五香豆”塞给我。

　　我无语了好一会，只能默默地点点头。我一下想通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最难逾越的不是体力劳动，而是落后的生活方式和枯燥的精神生活。姑娘告别了大婶一家，拎着箱子走了，走过铺满雪花的村道，走过长满青苔的古桥，像一朵风中飘零的二月花渐渐消失在银装素裹的天涯尽头。

　　尽管50年过去，我还会时不时地想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