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不要老去
■刘士帅
我真的不知道父亲是从哪一年开始老去的。
父亲血热,年纪轻轻就花白了头发。从我记事起,父亲的黑发就少得可怜,也因此,我习惯了听父亲声如洪钟般在众人面前扯着嗓子高唱他迷恋的皮影戏,也习惯了父亲的满头白发在那一刻随着皮影戏的起承转合纷乱抖动。
父亲的工作是修建水电站,这样的工作注定会让父亲舍家守业。父亲退休前和我们一同过春节的次数少得可怜。岁月不饶人,父亲奔波了几十年,好不容易轮到退休了。
记得我上初二那年,父亲终于退休回家。那时,姐姐和哥哥相继到外面工作了,家里只有母亲、父亲和我。再次回来的父亲,腰身明显佝偻了些,头上再也没有一根黑发。父亲不喜欢染发,说那玩意容易致癌。父亲终年喜欢戴帽子,冬天是那种毛茸茸的棉帽,春秋戴前进帽,夏天戴草帽。不管父亲戴什么帽子,父亲的白发仍是遮不住的,因为它们总会轻易被我发现。可那时,我仍不觉得父亲老了,虽然那时候他已经60岁了,我仍觉得父亲的白发依然白得闪亮。
退休回家的父亲又经历了许多事:母亲的离世让父亲一度神情恍惚,晚上睡觉都不敢关灯,一关灯总觉得母亲就在枕边和他说话;后来的两次车祸,一次让父亲的腰椎压缩性骨折,另一次导致父亲的左手腕再也无法正常屈伸。即便这样,父亲依然奔忙着。去年秋天那会儿,姐姐家装修房子,姐和姐夫工作都忙,父亲跟着跑前跑后,有时中午就吃口冷饭。姐姐的房子刚装修完,嫂子又得了肾病综合征,在市里医院住院,父亲又马不停蹄去乡下帮嫂子看家……
前些天,我去看望父亲。嫂子的家被父亲“摆摊儿”摆得毫无立锥之地。父亲一边清理现场,一边唤我坐下。那一刻,我发现父亲原本白净的脸上明显长了几块叫作“老年斑”的东西,眼泪就有点忍不住,想掉却没敢掉。和父亲在一起,父亲关切地问起我女儿的情况,那时,他已经两个多月没看到孙女了。我一五一十尽量说得详尽,父亲便时常咧开嘴巴,露出那颗我熟悉的龅牙。
从嫂子家回来时,父亲执意要送我去镇上。父亲搬出电动车,非让我坐在后架上。那时我才发现,长这么大,只要和父亲一同外出,总是他载我。这一次,父亲依然。看着父亲坚定的不容推拒的眼神,那一刻,我居然狠狠心没有拒绝。我不觉得我的做法残忍,让年迈的父亲载我。我只是想,就让父亲再送我一程吧,这一生,我还能有多少机会靠在父亲的背后呢?
两公里的路,我和父亲很快就到了。父亲一直送我上了车,然后迟迟不走,目送我离开。看着父亲前进帽中露出的白发,我终于知道,其实,没有哪段岁月可以留住永恒啊!就如同父亲的白发,虽然年轻时就有了,可依然无法让父亲留在年轻时的样子不再苍老。忽然想起姐姐有一次和我说过的话:当年,她和哥哥年纪还小。父亲每次临走时,总想和孩子们多待会,可孩子们都不懂,总是放下书包就去外面撒野。等到父亲收拾好行装了,却还有些牵挂放不下,就偷偷跑去学校,想着再看孩子们一眼……
如今父亲老了,真的老了。可是,从内心深处,我又多么希望父亲不要老去,就让父亲再像年轻时一样扯着嗓子唱上几句皮影戏,再让我看看他的白发在歌声中抖动,那有多得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