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呆子”
■缪菊仙
父亲端坐在电视机前,影碟机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着他最喜爱的《隋唐英雄传》。他一会儿眉毛上扬,一会儿抿紧嘴巴,一会儿扯开嘴角“呵呵”地笑,完全沉浸在剧情中。
父亲在看剧,我在看他:稀疏的银发仍然体面地铺满头,爬满脸庞的皱纹里盛满岁月,跳跃着祥和的光泽。我呆呆地看着神情专注的父亲,像端详一幅在时间里流动的画……父亲老了,已是个耄耋老人。父亲越来越慈祥,越来越少语,只是轻轻地笑,尽显天真之气。
往事如烟,慢慢浮于眼前……父亲在村里有个很不雅的绰号叫“呆子”。年少时,我很是痛恨父亲怎么会有如此难听的绰号。“呆子”,其实就是傻瓜的代名词啊。上世纪80年代风靡全球的《西游记》,“呆子”就是猪八戒的专用名。
父亲的这个绰号刺痛了我的自尊心,成了我年少时内心最大的隐痛,直至离家赴外地上大学。远在他乡,父亲的特色家书成了我最大的心灵慰藉。只有小学一年级文化的父亲将家书写得很特别,信封是他自己拿纸糊的,在传达室一堆信件里,我一眼便能认出。信是用毛笔写在卷旱烟用的发黄草纸上的,全文无标点符号;不会写的字就画图替代,信中随意留着空白,落款处倒是很郑重其事地写上大名。信的内容都是农事:花生大豆的收成,母猪下了几只崽之类的,末了千篇一律只叮嘱注意身体,从不问学习。
一封封家书承载着父亲无声的温情,滋润着想家的我,也让我第一次认真思考父亲,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被称作“呆子”。
那年寒假,专门问了母亲,娓娓道出“呆子”的来历……父亲年轻时人高马大,力大无穷,是生产队里干活的主劳力。在那个吃大锅饭的年代,聪明人总是逮着机会偷懒,可父亲却锄地不直腰,挑担满箩筐,重活脏活抢着干。农闲时,轮到父亲看守“花草”(紫云英)。那年月,村里偷花草之风盛行,看护者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知,轮到父亲看守,偷花草者遭了殃,已经装筐的花草,一根也拿不走。恼怒的小媳妇们,便尖酸地送给父亲一个绰号——“呆子”。
父亲的“呆”事如风一样传开,父亲不以为然,呆事越做越多……最让母亲不满的是轧冻米糖这事,惹得母亲又气又恼连呼他“呆子”。在那清贫的年代,过年才能轧上几盒冻米糖,初始会轧的只有邻村的一位师傅。家家户户扎堆轧冻米糖时,这位手艺人抬价,不但要管吃喝还要管工钱。谁都不知一向呆呆的父亲无师自通,从自家练习调配麦芽糖开始,一遍遍试制,糟蹋了不少宝贵的食材。麦芽糖熬制可是制作冻米糖的核心技术,自学成才这门技艺后,父亲置办了刀具、木条、木架子、压实用的轱辘,在家熬制好上等麦芽糖,便一家家上门“捞生意”,全是免费压轧,连带赠送麦芽糖。此举严重得罪了邻村那位有手艺的师傅。之后很多年的腊月,父亲顶着刺骨寒风出门,半夜一身风霜回家,几乎承包了全村轧冻米糖的任务。熬夜加上体力活,父亲落下慢性支气管炎的毛病,至今未愈。
其实,父亲有个很芬芳的名字——芝芳。出生于芝麻开花节节高的秋天。他一辈子简单,从少年到中年至老年,我行我素做着走心的事。什么大智若愚,什么吃亏是福,什么助人为乐,父亲从没说过,但却做着。
父亲身上的拙与他一辈子信任的黑土地一样,踏实温润,充满质感。父亲不是智人,是一块璞玉,浑然天成,拙朴至极谓之“呆”。
父亲是个“呆子”,有简单的快乐,有纯真的笑容,我爱这样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