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杜成敏

　　时隔近十个月后，当何杰（化名）和他的“阳光之馨”志愿服务队再次到来时，宁波市奉化区夕阳红养老院“沸腾”了。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从年初开始，这支志愿服务队原本每月两次为老人们洗脚、理发、打扫卫生的服务也暂停了，直到11月中旬，活动才终于“重启”。

　　看到许久未见的何杰和志愿者们，老人们开心地拿出水果、零食，如同子女回家一般热闹。长期贴心的志愿服务让何杰与老人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但老人们至今不知道他曾经的另一个身份：社区矫正对象。

　　社区矫正，主要针对被判处管制、宣告缓刑、裁定假释、暂予监外执行这四类犯罪行为较轻的对象，他们不脱离社会、不脱离生活，由政府机关在社会团体、民间组织、社会志愿者的协助下，矫正其犯罪心理和行为恶习。

　　2018年，由于法律意识淡薄，何杰犯下信用卡诈骗罪，被判刑8个月、缓刑1年。当年5月，他进入“捷达阳光家园”进行社区矫正。

　　在一年的社区矫正时间里，何杰最初的抗拒心理被一次次回报的善意所消解，转而，他开始对公益事业“上瘾”，甚至自己掏钱去学习修脚技术，只因给养老院老人们洗脚时，发现他们指甲太厚，而工作人员又不敢乱剪。社区矫正期满后，何杰干脆另外拉起一支志愿队伍，取名“阳光之馨”，继续开展志愿服务。

　　在“捷达阳光家园”里，何杰的故事并不算稀奇。从2017年至今，“捷达阳光家园”已累计接收社区矫正对象近1700名，帮教率100%，脱管率、再犯罪率均为零，被浙江省司法厅称为社区矫正的“奉化模式”。

　　在这场心灵矫正的工程中，“捷达阳光家园”的创立者——宁波奉化区劳模、浙江捷达物业服务有限公司董事长杨备训是核心人物，一批批社区矫正对象“走进阳光、重塑人生”的背后，既有他倾注整个企业力量的道德情感，也有他将“自我救赎”精神用机制稳固下来的管理智慧。

　　“劳模人品”：要做就做到最好

　　2017年5月的一天，奉化区司法局局长袁义琛来到了浙江捷达物业服务有限公司，袁义琛想通过这家企业，去实现自己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

　　此前，司法的社区矫正工作一直面临着工作力量不足、教育改造手段单一、改造质量不高等瓶颈问题。袁义琛一直在思索，如何通过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让社会力量有效地参与到社区矫正工作中来，实现困境“破冰”。

　　在承担对象的选择上，浙江捷达物业服务有限公司无疑是最合适的：这是一家劳动密集型企业，有着成熟的经营管理、岗位培训等体系机制。最重要的是，董事长杨备训是市、区两级人大代表、奉化区劳模，一直热心于志愿服务、就业帮扶等公益事业。

　　“我不仅看中你的公司，更看中你的劳模人品。”在杨备训的办公室里，袁义琛直接说明来意。他很清楚，社区矫正工作最终能否达到理想效果，关键在于企业家的参与度，否则再好的资源也是空谈。

　　对于袁义琛的提议，杨备训有点犹豫。如果单从公司经营的角度，他有足够的理由拒绝这个项目：非盈利项目、社区矫正对象复杂、管理成本高……但这些只是明面上的理由，最重要的是，一直以来，杨备训的行事原则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对社区矫正这个从未接触过的工作领域，他有点把握不准。

　　与杨备训共事十多年的公司常务副总经理柳平最清楚他的个性，“让他出钱出力，苦点累点不怕，他最怕做不好，辜负了别人对他的信任。”

　　虽然没有当面同意，但接下来的时间，柳平时常被杨备训问及对这个项目的看法，并进行了多次的商讨。柳平知道，杨备训其实对这件事情很上心。

　　“浪漫主义”企业家：感恩之心由此及彼

　　1993年，由于企业转制，杨备训从一家国企下岗，凑钱买了一辆出租车后，当起了“的哥”。在私家车还未普及的上世纪90年代，出租车司机有着不错的收入。

　　很快，下岗潮来临，杨备训身边失业的人越来越多。看着被生活压力逼得愁容满面的下岗工人，他“脑袋一热”，卖掉出租车，创办了浙江捷达物业服务有限公司的前身——捷达家政服务有限公司，领着十多个下岗工人开始打拼。

　　但是在当时，“家政服务”类的消费理念对老百姓来说太过超前，公司业务量屈指可数。很快，杨备训在用完积蓄后，只能靠贷款支付工资。

　　1997年除夕的前一天，在给工人发完工资后，他的口袋里仅剩76元钱，他觉得没脸回家过年，就一个人躲进了公司。面对空荡荡的办公室，他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走投无路时，他想到了政府，便给当时的奉化市长宋越舜写了一封信。没想到，宋越舜专门批示给有关部门，给了杨备训5万元的无息贷款，解了公司的困境。

　　“没有党委、政府，就没有今天的捷达公司。这份恩情，我永远不会忘！”杨备训说。

　　企业家的创业故事，从来不缺创造财富的精彩，但在杨备训的故事中，总是有一抹浓重的感性色彩，甚至有点“浪漫主义”。

　　2003年，公司的一位河南籍员工患上宫颈癌。尽管公司为她负担了所有医疗费用，但考虑到后续漫长的治疗，女工还是决定回老家治病。

　　听闻消息时，杨备训刚出差回到公司。他立即驾车赶到了患病员工的出租屋，却只碰到了房东。“人刚离开5分钟左右”，房东告诉他。

　　女工没有手机，他又马上驱车赶往车站。实际上，杨备训并不熟悉这位普通员工，“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但她为公司打拼过，现在有困难，我一定得去见一面。”

　　到达车站时，刚好看到一辆开往河南的大巴车发出，杨备训赶紧示意司机停车。司机未予理睬，他怕强行拦车会出事故，索性一踩油门提前到达高速路口，站在路中间把车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师傅，我找个人，有非常要紧的事情。”杨备训一边向司机道歉一边上大巴车问道：“我是捷达公司的负责人，请问哪位是我们的员工。”

　　一位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抬起了头，惊讶地看着他。

　　“大姐，你能不能先下来一下，我就跟你说几句话。”下车后，杨备训拿出仅有的6300元钱，塞到她的手中：“没别的意思，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回去后安心养病，病好了，公司随时欢迎你回来上班！”

　　车来车往的高速路口，大姐扑通跪了下来，感激地说：“老板，你是好人！”简单的一句话，却差点让杨备训也涌出眼泪，他赶紧把大姐扶了起来，送上了车。

　　“我体会过人生遇到困境时的无助，这些钱对我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对人家来说，可能就是及时雨。”杨备训说。

　　其实那一年，他的公司也还没有盈利。

　　为社区矫正对象铺起“救赎之路”

　　在袁义琛到访公司的两个月后，杨备训找到柳平，“司法局的社区矫正项目，我们落实下来吧，主要工作由你和公司工会主席来抓。”

　　虽然早预料到结果，但柳平仍感到意外——把他这个主管业务的“二把手”派去一个不盈利的项目，公司的经营必然会受影响。

　　“公司的事有我，这个事情要做就做到最好。”杨备训仍是那句话。

　　接下来的时间里，公司成立专班外出培训、学习，“恶补”社区矫正方面的法律法规知识；白天业务忙，就开夜班搞筹划、做方案；选址成立“捷达阳光家园”，派出公司工会主席任园长……

　　常规工作完成后，如何突破以往社区矫正工作中的难点，是必然要面对的问题。

　　杨备训发现，社区矫正对象中，不少人属于误入歧途。如，刚大学毕业的赵颖（化名），因急于想为家里减轻负担，误入了一个以金融服务为遮掩的网络诈骗团伙。事发后，赵颖因卷入诈骗案被判处缓刑。

　　赵颖的经历让杨备训感到惋惜，他多次找她谈话，但发现她总是低头不语，迷惘且自卑。

　　“我想邀请你来公司上班，你的隐私公司会给你保密的，你愿意吗？”在一次谈话中，杨备训尝试表达自己的诚意。

　　听到这句话，赵颖突然抬头问：“我这样的人来公司你要吗？”她瞪大了眼睛，语气中的质疑多过喜悦。

　　“平等”，是与赵颖有相似经历的这一类社区矫正对象最大愿望。他们敏感、自卑，“罪犯、坏人”的标签让他们抬不起头，极度在意旁人的目光。也恰是这部分人，最容易对社区矫正工作产生逆反心理。

　　矫正关键在“矫心”，杨备训从中找到了突破口——去标签化。

　　他组织奉化多支志愿者队伍，并将社区矫正对象和志愿者按照1∶1的比例组成“捷达阳光家园”志愿服务队，统一穿上志愿者服装，与志愿者一起参加公益劳动，为社区矫正对象去除“罪犯”标签，把他们拉到“自我救赎”的起跑线上。

　　给予平等的机会，不等于怜悯。在法律要求的劳动和教育活动上，社区矫正项目负责人柳平套用了公司成熟的管理制度。

　　社区矫正对象每次参加劳动，到达和离开时都要签到，以防止早退；劳动过程中，需要拍两张照片，一张合影，一张个人；同时，对劳动质量实行计分制，满分为6分，年底根据分数评先评优，也作为司法部门决定是否给予减刑的重要参考。

　　“捷达阳光家园”共配备了12名专职社会工作者，对所有社区矫正对象施行一人一档，每个人每一次的劳动、学习记录全部归档。

　　“之所以被司法部门称为‘奉化模式’，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我们非常规范。任何时间任何矫正对象，他学习劳动表现怎么样，在这里都能清楚查到。”柳平说。

　　这种“政府+企业+社会公益组织”的模式成效十分明显。成立仅5个月，“捷达阳光家园”就已经覆盖到奉化区内8个镇（街道），并陆续与医院、公交公司、残联、福利院等企事业单位建立了17个专门的公益服务基地。

　　为方便推进各项志愿服务活动，杨备训还为他们配置了一辆“捷达阳光志愿服务爱心车”。“爱心车开到哪里，好事做到哪里”，成为了志愿服务的口号。如今，捷达阳光志愿服务队已经是奉化区志愿服务的一支重要力量，被授予奉化区“优秀志愿服务项目”。

　　对于表现较好的社区矫正对象，杨备训干脆一帮到底，通过公司对他们开展劳动技能培训、就业指导、岗位推荐等。这也是防止矫正人员再犯罪的有效措施。目前，浙江捷达物业服务有限公司共吸纳了47名社区矫正对象上岗就业，其中3人还走上了管理岗位。

　　更高层次的快乐：“捐款后，饭都多吃一碗”

　　年初暴发的那场新冠肺炎疫情，让“捷达阳光家园”所有的学习、劳动都暂停了。对全国人民来说，这是一场战役，而对“捷达阳光家园”来说，这是一场检验：解除了对社区矫正对象的制度约束，“矫心”的效果如何，此时最能见证。

　　结果很快就在“捷达阳光家园”的微信群里体现出来了。社区矫正对象发志愿服务照片“打卡”并没有因为疫情而中断，他们主动出现在各个卡口、社区的志愿服务点上，为疫情防控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阳光之馨”志愿服务队队长何杰，把孩子交给家人，带领队员前往一处有疑似病人的隔离小区，24小时坚守在这里，负责岗口管理、保洁和垃圾清运等工作；

　　社区矫正对象张斌（化名）主动致电柳平，请求前往一线抗疫。在服务过程中，他除了执勤、清运垃圾，还帮助小区检修设备。为了方便开展工作，他就在小区内的一个空房间里住了下来，靠一张简易床、两床厚被子度过了一个月，直至防疫任务完成；

　　……

　　据公司统计，疫情期间，“捷达阳光家园”共有100多名社区矫正对象参加了一线抗疫志愿服务，占整个“家园”在册人数的三分之一。

　　那段时间，杨备训也很忙碌，除了带领公司员工全面恢复各个小区的物业管理，他还把公司几辆洒水车改装成消毒车，无偿为社会服务，并主动承担了区里几处备用隔离点的环境整治。

　　他也是奉化区第一个捐款支援疫情防控的企业家。刚过完除夕，电视上就滚动播放着各地疫情的新闻，看得他坐立不安，“总觉得要为这种情况做点事情。”第二天，他一个人来到奉化区慈善总会，捐了30万元现金。

　　捐款后，杨备训觉得轻松了不少，“饭都多吃了一碗。”

　　很多时候，杨备训觉得这并不是一种单方面的给予，因为他“收到的回报是更高层次的快乐”，就像社区矫正对象在“捷达阳光家园”所体会到的一样，是一种人生价值得到实现的满足。

　　那次“拦车给患病员工送慰问”事件，后来在公司被员工们津津乐道着，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天将那位河南大姐重新送上车后，杨备训驾车驶回公司，一路上，他觉得车子都变得轻快起来，一股莫名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他觉得人生的快乐，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