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假如从技法的角度来说《三吉图》，似乎无需赘言，三只橙红的橘子平涂而成，极简单，像儿童画，但就是好看，让眼睛舒服。艺术这东西无论是写是画是雕是塑，都是给眼睛看的，眼睛的标准就是舒服。而要让别人的眼睛舒服，作者自己的眼睛先得舒服，这中间品味与格调是关键。齐白石以朴素的情怀拿捏世间万物，总能在别人的不以为然中发现诗情画意，然后借助笔墨，放大光明。所以，一把柴爬（《柴爬图》，北京画院、台北双石草堂均有藏）他画出了乡愁，一把算盘（《发财图》，北京画院藏）他满足了索画者的发财欲求，也宣泄了自己内心的情绪。司空见惯的“俗”题材，在他的笔下呈现的是大雅的品味与格调。而以谐音讨口彩是汉语独有的一个特点，也是中国民俗文化的一个重要特色，借此作画并非始于齐白石，但以成就论，大画家画小题材而能呈现大美者，在我看来齐白石第一。

　　当然，《三吉图》让眼睛舒服并不仅仅来自三只橘子，也来自画上的题识。橙红的橘子，浓墨书写的题识，一红一黑对比鲜明，和谐养眼。其妙在于二者之间的相互辉映，彼此观照。“彼此观照”很重要，它是一幅作品艺术处理中不可忽略的手段。比如《三吉图》的布局，白石老人并没有将三只橘子摆成更现成、更容易出型、也更容易表现的“品”字形，而是依据纸幅将它们呈一列排放，如此不但延展了表现对象，还强化了视觉效果，非常知趣。而橘梗的朝向两上一下，这样既避免了因为一列排放容易产生的构图呆板，也使得三只橘子好像刚从树上摘下来随意一放那样舒服自然。与之对应，上面的题识作横题，与橘子相互起伏，这就为眼睛提供了舒服的视觉平衡。但是一律横写就缺少变化，会影响画面生动，所以白石老人将题识写得横中有竖，竖中有横，并且将“三吉”二字放大横写，字体在楷隶之间，而“桔世呼为橘子，即桔子也。九十一岁辛卯，白石”则竖题横构，字体作行书。这一来画面获得了变化，而气韵与三只橘子依然同构，这就是“彼此观照”。绘画是讲究辩证法的，中国画越写意越讲辩证法。

　　还可以再微观些看。“三吉”二字横画为主，加起来横势笔画有七画，并列着写雷同不可避免，雷同则为大忌。欲求变化，唯有横画作长短处理，齐白石就是这样做的。但更妙的是他对这两个字从间架结构上作的“彼此观照”：将“三”的三横与“吉”的上半部分“士”的两横错开，避免让它们对齐，如果对齐了会像一根线截成了两段，那样会呆板得让眼睛难受。这样的章法处理，直接来自他的篆刻经验。我们看他的一些印章，比如《三吉图》上钤盖的这方朱文“白石”印：“白”与“石”因为构成中都有方框的“口”形，这样的字形既多横笔也多竖笔，极易写得雷同，给视觉带来疲劳。齐白石将两个字的重心下移，让“白”的“曰”与“石”的“口”，一上一下对角相错，形成菱形方胜状，这样就给字（准确说是给印章）的上半部分留足了空间；于是，白的一撇可以写成一竖一撇并且拉长（这符合篆字写法），而石的一横挑高与印的上框接边，从而使两个字的横竖笔画乃至“口”形都被错落，无一雷同。而印底（即印章中笔画之外的空白处）因为这些笔画的错落，使每一处空白没有一块形状重复，此中气象与“三吉”二字乃至《三吉图》的布局同出一辙。小“心思”，大手段，艺术可以一通百通，让人的眼睛舒服，一定有其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