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立砧前厨事忙
■胡西林
最近,偶然翻阅到1980年创刊的《中国烹饪》杂志,这创刊号的封面着实让我眼睛一亮。但见灰底蓝字,一幅脱胎于宋代烹饪纹饰画像砖的白描人物豁然眼前,雅得如诗如词。一本关于烹饪的杂志,在创刊的第一期不拿大菜名厨或者明星做封面,却以宋代烹饪画像砖饰为图,可谓藉文调味,旨趣远矣。如此唯美,封面便是“佳肴”,而图中女性事厨砧前,姿态优雅,更是耐人咀嚼。
中国古代男女有别,男人主外,女人主内,故女人有中馈之谓。中馈一词出自《易·家人》:“无攸遂,在中馈,贞吉。”译成白话大意为,女人不可随心所欲去追求外部事业上的功名,而是尽心料理家中的饮食起居,这样做的结果一定是吉祥的。这其中,显然有较深的封建意识,女人的社会地位、活动范围、家庭角色就被锁定了。所以我们在汉代画像石、画像砖中看到庖厨、宴饮题材的内容时,偶尔有女子主厨的画面。
受时代局限,女人作为中馈主烹饪饮食之类杂务事被视作天经地义,但是并非一成不变,也不是没有职业女性。在唐代就有一位十分出众的女名厨膳祖,她是唐穆宗时宰相段文昌的家厨。膳祖烹调技艺精湛,加上有段文昌调教,对原料修治、滋味调配、火候文武等等无不得心应手,样样精绝。段文昌之子段成式编有《酉阳杂俎》三十卷,其中所录菜肴食点大多出自膳祖所制。
而更多的唐代妇女视主中馈之责为自觉,中唐诗人王建有《新嫁娘》诗,描写一女子初嫁夫家,嫁后三日即卸去新嫁衣为公婆做羹汤,俗称“过三朝”。“过三朝”是古老的风俗(今天许多农村地方还保留这一风俗),于公婆而言正可借机测试儿媳贤能,于媳妇来说则是表现女德的机会。但是入门才三天,哪知公婆口味?聪明的新嫁娘想出了好办法:先让小姑品尝。小姑是公婆亲生女,与公婆天天吃住在一起,小姑无异,公婆自然满意。诗是这样写的:“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到了宋代,情形有了很大变化,生女得宝、视女如珠,居然在宋代都城的中下阶层中形成风气,事见宋代洪巽《暘谷漫录》:“京都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甫长成则随其资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採拾娱侍,名目不一……就中厨娘最为下色,然非极富贵家不可用。”
厨娘出现了,厨娘不是居家主烹饪饮食之类杂务事的中馈,而是以烹饪为业的职业女厨。她们生小习艺,青年出山,容艺书算俱佳,所以身价不菲。此类厨娘通常受雇于官宦士大夫或富户人家,所制佳肴用今天的话说是秘不外宣的私房菜。也有酒楼、食肆为业者,还有挑担行走烹饪者,也就是应约上门为人掌勺。
挑担行走烹饪有点类似今天“互联网+”之厨师共享,但凡有约,就上门掌勺。所不同者,挑担行走烹饪除了食材及油盐酱醋东家所备外,其余如厨具等全部行头都得自备。大凡能掌勺行走烹饪的厨娘,手上都有相当厨艺,不是等闲之辈。我13岁那年曾随父母去浙江绍兴乡下喝喜酒,掌勺的就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女厨师。绍兴人称男厨师为厨师先生,称女厨师为厨师娘。厨师娘头发挽结及肩,着一件士林蓝大襟布衣,清爽而干练,一个人对付十几桌酒席,有条不紊、从容自如。平日里她推着载有炊具餐具的两轮车行走乡间,红白喜事,老人寿宴,抑或小儿满月、百日之类,只要有人请,她就上门掌勺,工钿(佣金)则按席论价,据说是过滋润日子的角色。
而烹饪在宋代各行各业中的职业地位如何,我们只要看一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就能知晓几分:长长的画卷里,鳞次栉比的店铺中有多少酒楼食铺,店家吆喝,大厨操勺,那种熙攘忙碌呈现的是都城餐饮业的繁荣,餐饮业繁荣做烹饪的岂能不吃香?何况生小习艺、容艺书算俱佳的厨娘!比如,让宋高宗啧啧称赞的宋嫂鱼羹,不正是出自厨娘宋五嫂吗?所以,若不是有丰厚资财的极富贵人家是用不起厨娘的。
如此再看上述封面人物的身段、姿色,乃至挽袖瞬间流露在眉目间的神情,那不正是生小习艺、容艺书算俱佳的厨娘气质吗?于我来说,对宋代厨娘的认知,以往只限文字,而赏此封面、读此画像砖,让我的认知更加具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