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征

　　一个头戴军帽的女战士，牵着一头驴子，驴背上骑着一个小女孩，两侧还挂着用绳子连接着的简易木板箱，左侧有一名男战士紧张地照护着。女战士那清澈明丽的眼睛留恋地看着熟稔的窑洞，又看看那俏立的宝塔，然后追随大部队急行军，向浓云密布的苍茫的远方走去。

　　这一走，不知登过多少碎石嶙峋的山路，穿过多少坑坑洼洼的泥路。有时前方不断传来闷雷似的炮声，有时头上还会掠过敌方苍蝇似的侦察机，女战士或牵驴隐蔽，或快步疾走，还利用部队休整的间歇，为战士们一展歌喉，鼓舞士气。女战士千里行军的脚步声，是留在中国大地上的壮美的音符。

　　这是上世纪40年代后半期的事。女战士名叫钱韵玲，是人民音乐家冼星海的夫人，驴背上的小女孩自然是冼星海和钱韵玲爱情的结晶。前后奔忙的男战士是上级派来照顾这对母女的。被钱韵玲视为最珍贵的宝贝则是驴背两侧的木板箱，里面有冼星海热血奔涌的《黄河大合唱》手稿和创作歌曲，有跳动着心声的冼星海日记和创作札记，有他俩的照片和信件……可以说里面藏着冼星海几十年的人生历程和浩阔的音乐天地。

　　随着战局的变化，有时要穿过敌人的封锁线，有时会遭遇逃窜的残敌，钱韵玲担忧木板箱会在战火中丧失，毅然决然叫男战士将木板箱扛到山上，藏进山洞里，并找来一块块山石，严丝合缝地将洞口封了起来，又在洞外堆积乱石，使人浑然不知这里原先是个山洞。

　　钱韵玲又找到住在山脚下的老实巴交的山民，问明这里的地名和山名，记在随身带着的小本子上，更是牢记在心里。

　　上世纪80年代初，我的办公室对门，是个脸儿清秀，眼睛温和有神，鬓发黑里带白的大娘，还是浙江省音乐家协会主席。人称钱大娘，是延安时期的老党员，是大名鼎鼎的音乐家冼星海的夫人。我暗忖，钱大娘肯定有故事，很想听听她说冼星海，就抽空到她办公桌一边的藤椅上小坐。上面描述的女战士牵着驴子转战千里的情景，就是她一五一十地告诉我的。我尊重而有礼貌地问：你和冼星海是怎么到延安的？

　　钱大娘如数家珍地说，星海原来在武汉从事抗日救亡歌咏运动，当时他已是著名的音乐家。我就是他组织的抗日歌咏队的。正好，周恩来到了武汉，与星海见了面。周恩来告诉说，全国大批进步青年奔向延安，投身抗日。延安也很需要你这样的音乐家，你去延安吧。星海那被抗日救亡大义浸染已久的心，经周恩来指点，立即升腾起向往延安的热流，充满激情地说，我去延安！在周恩来的安排下，星海带着我到了延安。

　　我像学生似的提问：《黄河大合唱》是非常成功的杰作，当时冼星海创作的情景，你还记得吗？

　　钱大娘说话细声细语，温和如春风：想起来那一幕就像在眼前。那阵子，星海正像一条船，一会儿被激情托上天，一会又随洪流一泻千里，热血随着旋律偾张，心跳和着音符跳动，一忽儿站起来，一忽儿坐下，忘记了白天黑夜，忘记了吃饭睡觉。我唯恐打断他的思路，只是默默地炖小米粥，煮红枣，悄没声儿地把食物放在一旁。他有时会撮一个红枣放在嘴里，感到肚子饿了就一咕噜喝下一碗粥。创作完毕，星海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抱起女儿又是亲又是笑，开心地说，爸唱给你听，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

　　听到冼星海用生命演绎抗战歌曲的情形，我肃然起敬，悄然问钱大娘：当年你参加演出的吧？

　　她说：我是合唱队队长，有时还要领唱。首场演出，毛主席、周恩来和中央领导都来了。演出非常成功，全场掌声久久不停。

　　我深深赞叹：《黄河大合唱》是抗战音乐的经典。那洗星海怎么又会离开延安去苏联的呢？

　　钱大娘脸上泛起兴奋的光说：那一天，上级派人通知星海，毛主席请星海全家吃晩饭。别提有多高兴了，星海携妻带女，兴高采烈地来到毛主席的窑洞。毛主席笑微微地亲自招待我们，餐桌上有一盆当时稀罕的红烧肉。毛主席一边吃一边说，有位电影工作者拍摄了介绍延安的纪录片，需要配乐配音，而延安没有这方面的条件，想请冼星海携带胶卷去苏联制作，然后带回来放映。星海当场答应了。告别毛主席后，回来的路上，星海亲昵地对我说，我去苏联你不要担心，我会快去快回的。

　　我唯恐触动她的伤心处，不敢再问下去，因为结果是洗星海在苏联病逝了。

　　出现了难堪的沉默。在静寂中，我仿佛看到遥远的岁月里，钱大娘孱弱的肩膀在抽动，生命在呐喊。

　　我鼓起勇气转移钱大娘的思绪，问：那两只木板箱取回来了吗？

　　钱大娘从悲痛的情愫中挣脱出来，告诉我：党和人民没有忘记冼星海。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打电话给我，说中国音协一项重点工程就是出版冼星海全集，希望我积极配合，贡献资料。这正是我的心愿呀，我满口答应，立即行动。我与那位男战士立即从杭州出发，不知转车多少回，终于找到那个一直记在心中的小山村。呼哧呼哧爬上山，满山坡寻找，终于找到那个被藤蔓覆盖的山洞。搬开石块，哈哈，那两只木板箱完好无损。我像个探宝者找到宝藏似的，竟高喊起来：星海，我又找到你了……后来两个木板箱送到北京，交给中国音协主席。不久，冼星海全集出版了。

　　我向钱大娘提议：希望冼星海日记能在我负责编辑的刊物上连载。她慨允了。

　　钱韵玲，这位来自延安时期的老党员，虽然生命逝去了，但她给我讲的鲜为人知的故事，依然深印在我的记忆里。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她以自己的信念、忠诚、毅力和智慧，保全了人民音乐家冼星海的全部资料。我想，冼星海是不朽的，而钱韵玲无怨无悔地将生命融化在党和人民的事业中，其精神也是恒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