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珍

　　偶尔和慧遇见，话题全都集中在：“你父母还好吗？”

　　最近一次相遇，她告诉我：“明年就能退休了，我会掐着点一刻不耽误地办好退休手续，立马去妈妈在的敬老院做义工，不管妈妈那时是不是还在。”

　　我懂她的心情，不仅仅是志愿奉献做好事，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救赎，更是给自己一个学习的机会，学会怎样做老人。因为我把她断断续续、点点滴滴的讲述，拼凑成了她母亲一生的缩写，其实也是许多母亲的一生缩写。

　　夏日，烈日炎炎。对于许多农家人而言，不会说“好汉不赚六月钱”，而是说六月是抢收抢种的双抢时光，和时间追赶，抢得五谷丰登的好年成。

　　慧高高地挽起裤脚管，光脚踩在水稻田里。没有草帽，没有防晒服、防晒霜，任火辣辣的阳光，分分秒秒地涂抹着青春的身体和少女的脸庞。她一心一意努力把秧插得均匀齐整，疏密有致，像一行行格律诗。

　　慧是喜欢诗的，从小学到初中，她的语文成绩一直很优秀，她写的作文，也常常被老师在班级里当作范文诵读。内向羞涩的她心里藏着一个文学梦，只是没有说出来。

　　当她听到田边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喊着她的名字，通知她去大队部取幼师的录取通知书时，她直起了身子，侧耳细听，听到第三遍准确无误喊的就是她的名字时，她一脚跨上田塍，来不及放下裤管，来不及套上鞋子，箭一般地飞向大队部，那是她迫不及待地奔向她的梦。

　　她是村里第一个考到城里去上学的女秀才，四邻八乡都来夸她妈妈有福气，养了一个争气的好女儿。

　　那些日子妈妈一直在笑着。但当妈妈送她上了开往城里的火车时，妈妈哭了，有担心、有不舍得。

　　慧却哈哈大笑：“这是高兴的事，是好事啊！妈妈放心，等我在城里工作了，就把你接过去享福。”

　　慧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女儿。妈妈来到城里，帮慧带大了孩子。

　　外孙女出国留学去了，女儿女婿都去上班了，妈妈独自一人在家里，常常觉得没有手势，闲得发慌。就像是种在泥土里的庄稼，在城里的水泥地里是无法生存的。怕妈妈时间长了憋出毛病，慧顺从妈妈的意愿，把妈妈送回到乡下自己的家中，活力重新回到了妈妈的身上。

　　时光飞驰，慧的女儿从国外学成归来，工作了，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女儿。慧的妈妈却在不知不觉间老去。当慧和先生第三次请假匆匆赶回乡下，去看望被好心的邻居送进医院的妈妈时，他们决定将八旬高龄的妈妈送去敬老院，不能再任由她独自一人生活，常常摔跤了、病倒了都不能及时送医。

　　十天半月，一有空，慧和先生就跑敬老院去看妈妈。每次见了，妈妈都说要回家。自顾不暇、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妈妈，却任性地嚷着要来城里带重外孙女。妈妈还想出各种方式，希望敬老院“开除”她。有一次，竟然和同屋的阿姨打架，把那阿姨推倒在地。幸亏人没伤着。妈妈委屈地哭着向慧告状：“她偷吃了你们买给我的零食……”

　　慧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无助和无奈，充满了苦衷：妈妈老得太快、太突然，都来不及等到女儿退休……

　　慧最近一次去看妈妈。妈妈已经是轮椅上的妈妈。因为疫情，进门探视受限。护工推着轮椅来到敬老院的大门边，指着慧问妈妈：“看看，是谁来看你了？”妈妈把头扭向一边，说：“不认识！”

　　这一次，妈妈没有哭，慧却泪奔。她知道，妈妈是嫌她近一两年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连大门都不进，不再像以往那样，陪伴妈妈一天半日，带妈妈吃一次大餐，和妈妈说说话，哄妈妈开心。妈妈认定：是因为自己老了，不会做饭带孩子了，被嫌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