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梁婕

　　许多人是从“野生作家”“菜场女作家”这些标签里认识陈慧的，那些被媒体反复叙述的经历为我们拼凑出一个“上午摆摊、下午写作”的陈慧。她在生活的裂隙间采撷灵感，用文字抚平生活的褶皱。这样的陈慧，很难不令人动容，而当我们走进她的作品，就会发现她的作品和她本人一样，也充满了这种温暖的力量。

　　陈慧的新书《世间的小儿女》以她童年的苏中平原和远嫁的浙东小镇为背景，描画其养父、养母、邻居等人物，以及在小镇菜场中摆摊时遇见的、在人世间匆匆相逢的各种人的命运，记录下生命的无奈和庄严，卑微与贵重。她记录的是生活中的人，是一个个具体的鲜活的人。书中呈现的是一个个看似粗糙的人生故事，但折射出普通人的韧性与温度。这些人物故事中，有第一个给她看书的人——磨坊帮工，在生活困顿潦草的时刻，仍保有一颗阅读的心，为幼年的陈慧播下了一粒小小的阅读的种子。所以当他黯然离开后，只有幼年的作者留意到了“那一根被他作为书签的白色鹅毛，平平整整地夹在书页之间”。印象深刻的，还有仗义正直的宋家阿公、善良隐忍的泥水工章越、人称“戆头”的庚宝等，他们中有些人的人生潦草轻率得像打草稿，这一页翻过去了，这一生便结束了。但是陈慧把他们留在了文字里，让我们看到他们曾真实地生活过。书中，陈慧也写到了自己的养父母，字里行间传递着彼此间的善意与爱意，闪烁着丝丝缕缕的温情。她3岁被领养，13岁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在养父母的呵护下度过了一个丰沛的童年。写“做了他们十年女儿”的经历，她把他们的爱意转化为养母为她讨来的一碗馄饨，养父绑在自行车后座一块软软的棉花垫子。所以陈慧说：“与童年相关的某些碎片之所以能如此清晰地回放，一定是彼时那个小小的我，深刻地快乐过。”

　　丰沛的童年为陈慧打下温暖的人生底色，她用文字在时空里挖出一条隧道，送她回到美好的所在。正如格雷厄姆·格林所言，“童年是小说家的存款”，童年也是陈慧的财富，是她写作的一部分源泉，为她提供着叙述的素材，也滋养着她在异乡的心。而远嫁浙东后，菜场成了陈慧的江湖，她冷眼热心，直肠曲笔，身处其中又好像独立于外。她在来来往往的闹市中，用一颗宽广和敏锐的心，捕捉住一个闪念、一个片段、一句闲言、一副面孔，记在打火机包装纸上。这些线索像一个个线头，被她带回小屋，最后编织成一个个故事。这些无常人生中的寻常故事，记录下人世的哀伤与生命的贵重，记录下生活的无奈和人间的值得。在这些人物故事里，我们能够体悟到广阔的共鸣，关于人的悲喜、福祸与爱恨，关于生命的来路与去处。

　　陈慧与她笔下的这些人物有着强烈的共情，她的情感广泛、热切、真挚，所以她的作品率真、率性、率直。她用敏锐的直觉，感知那些因过于司空见惯而被忽略的细节。她发现这些渺小的人与事，并证明他们或许并不渺小。陈慧的这种真挚，落到叙述方式上，是流畅的自然输出，不讲究技巧，只在乎事物内部的逻辑与生命发展的常理；落到语言上，是鲜活直白的，是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我阅读陈慧作品的第一感受是，觉得像吃生菜，爽脆活泛还带着股生涩，又正是这股生涩让人感到鲜美。她没有文学野心，也没有审美压力，对她来说，这些文字不过是暗夜里射出去的乱箭，不过是一个混迹菜市场的小贩、一个外地媳妇、一个女人、一个普通人的精神出口。她只是想给自己的心一个可以安顿下来的地方，于是她投身于写作，她的文字里没有苦，没有恨，没有抗议，没有恐惧，当然也没有鸡汤。所以她的文字能产生有力的渗透，能引起广泛的共鸣，正如雷蒙德·卡佛所说，“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写普通事物，赋予它们广阔而惊人的力量”。

　　这种广阔而惊人的力量，既包括文学带给陈慧本人的力量，也包括她的作品带给读者的力量。文字度她，她也度人。

　　陈慧在书中写到养母要幼小的自己陪她出门寻找醉得不知归途的养父，她用“拥有众多不情不愿的夜晚”来形容自己的不乐意，并因此耿耿于怀“好像我当初成为她的女儿的最大用途，就是为了日后给她壮胆”，而那些“失落在故乡暗道上的我和养母重叠在一起的身影”永远地留在了她的生命里。对于年轻的养母而言，她渴望的“不过是幼小的我与她并肩前行时带给她的一点微光吧，哪怕这点微光还没有火柴头那么大”。幼年的陈慧是养母在故乡暗道上的一点微光，而文字对陈慧来说，就是那个暗夜里陪她走路的小孩，像一簇小小的火苗，成为她与生活并肩前行时的那一点微光，照亮她温暖她。所以尽管经历了领养、远嫁、伤病等诸多生活的不易，但陈慧始终用善意和温暖书写着世间人，用敞亮的文字照亮人世间。而当陈慧写下这些真挚而有温度的文字，我们也由此窥见跋涉在人世间的每一个个体生命。她的文字里的那一点微光，也成了那个暗夜里陪我们走路的小孩。在人生的荒野上，在广袤而粗粝的人世间，陈慧文字中人性的善与暖感动着我们，也抚慰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