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

　　事情过去好多年了，仍常常想起。每每念及，不胜唏嘘。

　　一个春天的早上，我受医院委派去给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上门采血。

　　阳光明媚，车水马龙。车子拐进一个闹市中心的小区，陪同前往的联系人小声对我说，此人性情古怪，如果言语有冒犯，还请多多包涵。我说，不要紧的。人活着多不容易，况且还生病着哩。

　　客厅朝南，窗明几净、宽敞明亮。讶异的是，客厅没有沙发茶几的点缀，空荡荡如溜冰场。我正在寻思老人在哪里，忽然，地板传来一阵急促的车轮声，倏忽之间，一个轮椅上的男人赫然出现在眼皮底下。原来他不是久卧在床，而是双脚无法行走！他其实年纪不大，五六十岁的模样，由于常年不见阳光，脸色苍白。和他的目光接触，我打了个寒颤，这是一个多么孤独忧郁的人。怕自己的吃惊伤着他，我赶紧俯下身，平静地消毒采血。他沉默着，欲言又止。

　　静默让人如芒在背，我和联系人换鞋准备离开，背后突然传来低低颤抖的声音：“你们都能走路，我也有脚，但它们死了，死了……”我们转过身，轮椅上的男人双手捂脸，肩膀抽搐，轮椅微微抖动着。“我每天在冰冷的黑洞，没有温暖……”他的妻子跑过来蹲下，抱住他……窗外，一棵白玉兰树正在悄悄绽放，阳光落在绿叶，熠熠生辉。

　　后来，我听到坊间很多关于这个男人的传说。上世纪90年代，男人正值壮年，是单位的一把手，气宇轩昂，雷厉风行，随从者众。工作忙，应酬也多，白天连着晚上，晚上接着深夜。40多岁的时候，身体亮了红灯——血糖高。妻子忧心忡忡，劝他回家粗茶淡饭。他很不耐烦，单位发展正在上升期，业务往来多，哪个环节都需要打理。他是一条鱼，社会是大海，鱼焉有离开水的理由？有时，也有咯噔的声音在喧哗里冒出，酒杯在空中停顿好一会。但，微弱的声音很快被一屋的推杯换盏声淹没。尽管助理有时也会挺身而出，但更多时候，他沉醉其中——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妻子一个接一个关心的电话，他恼火得一次次按了静音。

　　后来医生提出警告，必须改变生活方式，少吃多动，饮食清淡。然而，正如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时花旗银行流传的名言：只要音乐还在响，舞步就不会停。他像一个陀螺深陷其中，抽身乏术。当感觉不对劲时，眼睛模糊了，最初他还以为眼睛老花。事实是，糖尿病已影响眼部微血管和神经，不可逆。

　　人生是一场旅行，命运的列车总是开往未知的远方，因和果如影随形。他的血糖一年比一年高，后来导致周围血管病变，血管闭塞，双腿麻木，无法行走，最后只能借助轮椅。

　　繁华落尽，生命的脉络写满苍凉。几十平方米小小的斗室，他每一日都如困兽打转。现实像一双大手紧紧攥紧他，多少次他感到自己快窒息了。呆呆望向窗外，他想起那些精彩纷呈的过往，恍然如梦。人生如果能倒着走，该有多好！他会坚持过俭朴的生活！多陪伴妻儿。但人生，没有如果……

　　后来，他的肢体出现溃疡甚至坏死，最终不得不截肢……生活面目狰狞，生命支离破碎。前几天，听说他已离世，生命定格在6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