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豆腐干
○黄仕忠
那是咸丰年间的事儿了。我太公他们一帮朋友,结为“兄弟会”,道是相互帮衬,情同手足,时常相约喝酒。商定程序,轮流做东。至于花销,则是“凑份子”,账目公开,一五一十,平均分摊。年年如此,融融其乐。
那一年,轮着某家请客,菜肴十分丰盛。通常一桌酒席,16碗称好,18碗叫“大客气”,24碗,那就是“真大方”了。菜品亦是十分讲究,其中有几碗是“标配”。
一曰“大汤”。
用新杀的猪前腿精肉剁碎成细肉粒,捏合成团,大如鸭蛋,称“肉元(丸)”,取一大个“强盗大碗”,先放上木耳、板栗、金针菜,再装“肉元”8个,尖耸如山,高出碗口。
另取鸡蛋数个打匀,煎摊为薄饼。再取里脊肉切成肉泥,涂于薄蛋饼上,然后卷成圆柱状,用细纱布包,复取4根筷子,均匀地压进纱边,用线捆好,置蒸笼内蒸熟后取出;解下筷子,取掉纱布,蛋卷横切,便成金边肉纹的五星形状。再将它置于大碗所装“肉元”的边上。所以大家都不说作这碗菜,而说是“装一碗大汤”。
装好后,放到蒸笼里蒸一个时辰。取出时,汁汤已尽入碗底,但这“大汤”肉山高耸,金色镶边,观之已令人大吞口水。那肉元大有弹性,一口咬去,汁水饱满,又颇耐咀嚼,故最受欢迎。
其二名“大豆腐”。
其实是一碗豆腐羹。主体是豆腐,看似寻常,但所加配料极为讲究。再以“高汤”打底,即整鸡煮熟后留下来的汤,或是大块猪的精肉煮熟后的汁。然后放入卤水点的豆腐,切成小方块,再加冬笋,切成细丁;鸡血或鸭血,切成半寸大的方块;猪板油熬油后,捞出的小粒油渣,带有瘦肉的韧劲。以上诸物加入高汤中,煮开后使诸味调和,香气喷出,再以蕃薯淀粉稀释于清水,浇入滚汤之中,复加搅拌,使之均匀,少顷淀粉凝结,便制成褐色的羹汤。其味极鲜,乃是第一碗上桌来的,既以开胃,也是打底。
此外,又有鸡有鸭,有肉有鱼,时鲜菜蔬,从厨房陆续送上。而各人面前,则是一只汤碗,斟上绍兴老酒。这酒先灌入锡壶,放在汤罐中温热后,再送上来。酒过三巡,划拳高手则拉开阵势,猜拳斗酒,声振四邻。
酒足饭饱之后,一杯清茶上来,主人家也摊开了账本,肉、鸡、鸭、鱼、蛋、蔬,或只、或斤,或个、或把,一一罗列。
我家太公那时也是“兄弟会”的一员,酒酣之际,恍然见到记有豆腐干1斤,或是因为平日便知主家喜占小便宜,一时收不住口,道:“豆腐干?我可是一块都没尝着呢!”
旁边的兄弟也同声附和:“是啊,我也没吃着。你覅(不要)上空账,划掉、划掉!”主家大是尴尬,面红耳赤地骂记账的小工:“你倷个(怎么)记的账,乱怼阿毛!”
此事一出,脸皮扯破,之后再说聚会,便无人响应。旁人诧异,询问原因,便有话头传出,更令主家大是羞愤。
不久,“长毛”造反,流入江浙。这主家原本就不是个安分的人,所以也去投了“长毛”,据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日子过得很是畅快。由此辗转多地。某日,此人携众路过我们村,想起前番因一斤豆腐干而受到的羞辱,怂恿同伴放了一把火,我家的房子遂化为灰烬。
很多年之后,到了我太公的儿子手上,才得以筹措铜钿,重新造起5间楼屋;再到他孙子手上,修成了侧屋,加上前廊,围成江南独有的“台门”,保留至今。
但那烧我家房子的这位老兄,甚是“命硬”,“长毛”过后,诸事平静,又悄然回到乡里,只是从来不敢再入我们村。又过了好些年,我家太公已经去世。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此位老兄饮酒返家,不慎落入杨村村南的长塘里,淹死了。
杨村人后来一直传说,这天晚上,那人口里叫着我家太公的名字,不停地哀求道:“啊哟某某太公,饶饶我啊。某某太公,饶饶我……”好像在他前头总有个人在拦着赶着,躲闪之间,一滑脚,跌落到长塘里。
年过八旬老父,在饭桌上用三个指头拈着黄酒碗,给我讲述了这个故事。当时有一部电影,题为《疯狂的石头》,十分红火。我想,这要是拍摄成电影,应该叫作“疯狂的豆腐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