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仕忠

　　那年，村里的姑娘天琴上吊死了。她那4岁的侄儿对人说，前两天他就看见有个陌生人在姑姑后头跟进跟出的。再后来，就出事了。村里人说：“小人头眼净，看得见鬼。”意思是说，这侄儿看见的，应是来找替身的吊死鬼。

　　按辈份，我该叫天琴一声姑姑，其实她只比我大姐大1岁。时值初夏的一天傍晚，大姐在大溪里洗衣服，母亲让我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去。我抱着衣服到了溪边，溪水清清，浸到了大姐的脚踝，水底的卵石清晰可见，一堆衣服泡在水中。我看见天琴也在那里搓衣服，把裤脚卷得高高的。她抬头见到我，眼中满是笑意，对我姐说：“这是你家仕忠吧，都长得这么高了！”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话，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时我12岁，身子刚刚抽条。她的话让我印象十分深刻，所以记住了这个场景，还有她的那个眼神。

　　印象中天琴个子瘦高，能吃苦，做事勤快，从无怨言，待人也厚道。只是小时候因患眼疾，右眼角上留下很大的一个疤痕，所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媒人介绍了好多个对象，她都被嫌弃了。还有一次男方来她家里相亲，回话时支支吾吾的，原来，那男孩相中的是她的妹妹。后来还有更过分的，介绍的对象是一个有严重残疾的，她又不愿意。最后一次，她父亲终于谈妥了一户人家，却是地主成分，听说人也长得不怎么样，她心中郁闷难解，就生病了。家里人带她去县里看过病，结果在回家后的下午就上吊了。她侄儿所见的鬼魂般的“陌生人”，大约是那牵线的媒人吧。

　　事情发生在1972年初夏的一个下午。她才20岁，正是花样年华，就这般凋谢了。当时是“文革”期间，她心中无比恐惧，所以宁愿去死，也不愿去做地主的儿媳。

　　入殓时，很多人跑去看。我想起几天前她还在夸奖我来着，音容笑貌都在眼前，便不敢去看。我怕看见了她的遗容，会一直忘不掉。

　　她的父兄用一副打墙用的一尺宽八尺长的“墙师板”，把她草草地葬到了小山头上一个面朝西南的角落里。那周围原本就有不少坟茔，有些双穴老坟在“文革”中被挖开了，留下两个黑黝黝的廓洞，像是被剜去眸子的眼窝，怅望着远方，这景象让孩子们看着就害怕。

　　我那时在“上木沉庙”上小学，每天都要从小山头边上往返四次，和同学一起经过时还好，要是我独自经过这片山坡，就会想起天琴姑姑被安葬在那里，心也不由得揪紧了。甚至有很多次，我在晚上做了噩梦，梦中逃到小山上躲藏，犹记着不敢往她坟头那边去，心底却又有一丝儿莫名坦然，我在梦中想：“要是遇见了她的魂灵，她依然会对我很和善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