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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人间

甘之于慢的手艺人

  ■赵佩蓉

  那日,在竺家岭青瓷展览中心参观。祭瓶、执壶、粉盒、碗碟,琳琅满目。徒手勾勒的一枝莲一羽鹤,春林一般起伏的云龙纹、鹦鹉纹,都栖息在青瓷上。

  有一件唤为“美人醉”的瓶尊,从橱窗里捧出来,供我细细品赏。单纯而均匀的蓝绿色,如春水初生,漾出清净淡远的意境。撇口细颈,颈部中央略微收缩,颈部向下敞成圆杏形,整个器具,呈现流畅的旗袍造型。

  在我连续的惊呼中,这件“美人醉”的制造者陈师傅还是埋着头,手掌上托着一个素胚,右手指尖夹着壶口,不停地旋转几圈后,他停下来。这天,他要绘制花鸟。陈师傅用游线勾出虬枝苍劲的瘦梅,枝叶交替,用笔奔放。数笔横穿,连缀成苍茫山色,主体大气磅礴。密叶必有空枝,枝上憩两尾肥鹊,气势流畅,生动有致。

  “饮之太和,独鹤于飞”,忽然间就想起了《诗品》上的句子。陈师傅手下的花鸟虫鱼,造型各异,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双目微睁,有的尾羽飞扬。看他一举手一投足,是慎重的。他懂得手中的一瓶一壶,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中不断摸索出陶瓷的灵魂。一件件作品,在巧手中诞生,起始于心意,发轫于指尖,讲述的是平和安静的心态。

  听说向陈师傅求购瓷器的人络绎不绝,也不乏意欲合作兴建工厂批量生产的投资者。但他拒绝了,坚持纯手工制作,一年就出几十件作品。“人生很多事情急不来,做手艺的,要有勤快手,但不能有贪婪心。”陈师傅这样说。不能有贪婪心,恐怕是说要懂得欲壑难填。想起弘一法师送给好友夏丐尊的一幅书法,上书“知止”。“知止”大概就是在最适宜的时候做出最果断的拒绝,以达到内心的安然无恙吧。

  很多年前,也是近距离接触过手艺人的。那是个极清瘦的老头,方圆几十里,油漆工做得最出名。邻家的姑姑要出嫁了,大大小小的木器是重点陪嫁。老漆工被请进来。他在廊檐下,操一把大刷,在木桶上有规律地涂抹上桐油,那些木缝间隙还要填上石灰粉。打磨、采漆、髹漆,即使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抽屉、一个量米用的升,也不能漏掉其中任何一道工序。多次的磨砂上漆后,木器变得光滑透亮。反复地窨干后,才能描绘。以笔代刷,以朱漆为底,最后的工序是戗以金粉,描画花开并蒂双鱼戏莲。我被磁吸一样,瞧他怎样徒手绘鱼,怎样点墨成荷,一看就是几个月。我蹲在他跟前,争着搭手递个小工具,完整地见证了漆匠的工程周期。最后,四方的箱奁、八角的托盘上,繁而不乱的花朵,肥而不拙的鲤鱼,闪耀贵族的光辉,穿越日常的事俗,与瑶塘绿水相通。手艺人经营的不仅是民间烟火,也是风雅艺术。

  可惜,慢慢做事的人越来越少了。

  越来越多的现代人在叫嚷,生活节奏太快了,每天像赶飞机一样不歇脚。“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呀”“读书要趁早,出名要趁早呀”,一个浪接一个浪地翻卷。房价又涨了,股市又跌了,同事又换车了,诸如此类的消息裹挟着芸芸众生,挤压得现代人喘不上气了。

  我们不是不知道,万物皆有时。冬尽了,春方姗姗来迟。一朵花从空枝到初萌到含苞,然后怒放,最后枯萎凋零,化为泥土,这漫漫绵长,抵御了时光。没有十年廿年的安静守候,一棵幼苗怎么也不可能长成参天大树。每一个年轮都合着自然的肌理,旷日持久的存在,正是生命的弘毅。慢看慢着,一滴水,才能洞穿一块石。

  现在回想起来,无论是工艺美术大师,还是乡间无名漆匠,身上都具有某种相近的气质——两手粗糙但指尖灵活,少言寡语,不徐不急地将手艺、情感与器物融合。这大概就是手艺人恪守的生命信条:专注、平和、甘之于慢。


浙江工人日报 人间 00003 甘之于慢的手艺人 2022-04-16 2 2022年04月16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