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战小说的美学 苏州河里的人生
海飞小说《苏州河》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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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玉
海飞一向善写谍战,叙事宏大,表面平静壮阔,实则暗流涌动。相较而言,虽同为谍战题材,《苏州河》倒像雨后的窗边小记,水墨晕起,纷扰涤清,美得别具一格。风云往事不是藏在海底,而是在苏州河上朦胧飘散的雨幕后若隐若现,让我瞥见海飞小说创作中的美学赋能发挥到极致的一面。
小说以解放战争时期人民解放军解放上海的上海战役为背景,以一宗天衣无缝的离奇命案开篇,氤郁的悬疑氛围如迷雾四起。出身警察世家的警察陈宝山作为推理专家,调查相继发生的三起命案,在破案过程中被卷入新旧交替之际的两党暗战,见证政权的更迭与交接,破碎零落的国家脱胎换骨。
小说的故事构架不落窠臼,主人公陈宝山在身份上不属于任何党派,只是一名业务能力极强的警察,经历人生变故,躲避党派斗争,如同一个无为的旁观者,小说由此变成一部纪实的无声电影,一段时代的佐证,充满飘渺的哀愁与历史的真实。故事按时间大致可以分为上海战役胜利前后两个阶段,草蛇灰线的伏笔埋在胜利前,到了后期清算间谍,惊现一个个反转,解密一个个身份,让读者大呼:“原来如此!”陈宝山身边的人都是蛰伏的间谍:顶头上司是潜伏已久的中共地下党员“猫头鹰”,徒弟炳坤是失联的中共党员,妻子来喜是炳坤前妻、暗中用鸽子为共产党传递情报,周正龙兄妹分属共产党和国民党,一直帮助陈宝山与其暧昧不清的童小桥是伪装最深的国民党间谍“水鬼”……三起命案原来只是为了间谍的潜伏与任务的执行,谍战与破案两线明暗并行,最后交汇成一股,如同大大小小的支流最终汇入奔腾不息的苏州河。
小说的独特性之一就在于海飞在陈宝山身上完成了祛魅和复魅,长期眼见国民党控制下满目疮痍的国家而心灰意冷的陈宝山并没有像绝大多数主人公一样激情加入共产党,而是忠于自己,保持着一种疏离感,内心慢慢在党的感染下升腾起火花,却因脑肿瘤晚期不得不结束电光朝露的生命。回归普通人,有高蹈的正义也有丝丝缕缕的情欲,还有小说中去脸谱化的女性间谍周兰扣、童小桥,海飞对这些人物的鲜活设计,使得他们有血有肉,留下人物蓬勃的张力和无尽的想象空间。
细览历史的页角会发现,1949年5月12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在宝山县月浦街打响了解放上海的第一枪,是解放上海伟大胜利的开端,宝山还有一座“上海解放纪念馆”。由此不难感受到海飞的用心,小说中陈宝山的名字一开始就预示了故事走向,在他人生的最深处,发出隐隐的铮鸣。披着清瘦的黑色风衣,咬着葱油饼在细雨中疾行的陈宝山,怀揣警察理想专心破案,看似玩世不恭、不理尘世,但他从一开始嘴角含着嗤笑果敢不屈地嘲讽:“上海早晚也会被你们搞丢,国军想不输都难。”到最后笃定地对童小桥说:“带我的人应该是周正龙。”陈宝山一直身在局中,洞若观火,在与国民党和共产党深入接触后走完成长轨迹。
海飞借陈宝山的无为,向我们展示了动荡时代另一种意义上的有为。借陈宝山复杂的眼,看人民公安接管上海旧警察机构下的乱世,眼底是深沉的爱与悲悯。他钟爱警察这一职业,所以面对党派的橄榄枝或压迫都不为所动,自戕前把警服叠得端正整齐,选择在警察父亲因公殉职的苏州河结束短暂却绚烂的生命。他深爱这世界,才会愿意当警察,才会多情地爱着世态下命运多舛的哀婉女子。海飞笔下的情感都隐忍而含蓄,透着时代特性下浓烈的无可奈何,陈宝山一条腿受伤变成瘸子,工作受到牵连成了火柴厂门房,娶了不爱的人,保护不了爱着的人,抽身远离不爱自己的人。一个个悬念中,海飞设下全书基调,亦是时代的基调:时代尘埃之下,或许可以做旁观者,却没有人可以做局外人。
海飞诗性的文字在河面的雨线间鸽子般游刃有余地穿梭,人物的命运在海飞具有精神气质的文学性里成型。“案发现场拉起警戒线,叽叽喳喳围了好多人,他们就像一群新鲜的蘑菇一样顽固地站在雨中。”质感的起笔让画面感扑面而来。景语即情语,不同状态的苏州河象征不同的心境,在一波波涌来的描写中,不仅能感受如雨般扑簌簌落下的情绪,更暗合了人物性格,营造出大片大片的宿命感,融入读者周遭,书中人物一次次个人选择导向了各自结局,广袤的天地之间的一滴雨,落土成泥,苍凉,凄清,也如同整部小说大量留白之下笔断意连的气质。
小说结尾陈宝山为遗腹子取名苏州河,一方面寄情山水似乎是海飞的偏好,另一方面山水亘古平静,陈宝山或许是希望后代岁月静好,山河永定。
这是一条河流,河有多面,人也有多面,氤氲雾起的时候,一群人从水波中唱着笑着走来了,陈宝山走在最后也最显眼。再风一吹,一段往事也随之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