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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人间

难忘夜饭红

  ○赵佩蓉

  少年时寄住在乡村,认识的花,屈指可数。记忆最深的一片绚烂,是邻居婶子家的后院。那个年代,农家多养猪。猪圈往往紧挨正屋。砖块垒的矮墙,毛竹搭的顶,覆着牛毛毡。暮春时节,矮墙上爬满了油绿的藤蔓。叶片肥大,主茎粗壮,上有稍膨大的节。节点上斜逸出侧枝。枝茎互相缠绕,看上去沉沉实实。炽盛的生机把黄泥渣子泼染上浓密的绿意。茎梢和分枝的顶端会长出纺锤形的花苞。入夏后的晚饭时分,累累花苞,不约而同地裂开口子,露出深浓的紫色。纤细的花蕊,微微卷曲,倒也楚楚可爱。那明艳,就像五月的晚霞,遮盖了乡村的单调和晦暗,瞬间点亮了孩童的眼眸。那花,俗称“夜饭红”。

  邻居婶子在夜校里扫过盲,初识字。夏日长长,瘦高个子,穿着白色洋布短袖的女人在道地里进进出出。喂猪、种地、烧饭,双手没一刻是闲的。那是这样一幅美好的画面:婶子低着头在织草帽。一群孩子在她边上嬉戏。背景是一片茂盛的夜饭红。安静的植物,勤慧的女子,吵闹的孩童,构成乡村日常的生动。

  任何游戏,倘若缺少一点竞争或者合作,玩者就会提不起兴致。那时,我们呼朋引伴地玩过家家的游戏,小伙伴们分别扮演不同家庭的成员,模仿成人的生活情景。小伙伴对团队成员就会有挑选。我因为年纪偏小,跟屁虫一样地甩不开。每次掉链子的总是我,不是弄翻了刚搭的锅架,就是发出声音被对方队友发现藏身之处,常常被年纪偏大的孩子嫌弃。一群孩子跟着起哄,我只好放开喉咙大哭。伙伴们四处跑散了。这时,婶子会急急地跑过来,用双手抹去我的眼泪。我止不住地抽噎。“别哭别哭,我摘好看的花,就给你一个人。”婶子这么说着便踮起脚,扯几朵夜饭红放在我手上。娇柔的花朵,躺在我的手心,眼泪便自觉隐遁了。

  “假哭呒眼泪,嫁给石板地。哭阄哭涟涟,买糖呒铜钿。带哭带笑,蛤蟆来扛轿……”婶子随口哼起小调来,那声音在夜饭红的枝茎上层层萦绕,起伏飘荡。

  夜饭红开得最闹热的时节,恰也是蚊子最猖狂的时候。俗话说,七月半,蚊子赛似金刚钻。夜幕降临,月光照着几步之外微微起伏的稻田,四周有时断时续的蛙鸣。一堆堆蚊子像小型战斗机在盘旋。“嗡,嗡”,夏蚊成雷,真不是夸张。它们瞄准降落点,毫不犹豫地伸出长嘴巴,贪婪地抽取能量,留下一串发痒的小红点。灭蚊,是每家农户的重头戏。

  祖父会燃一把杂草驱蚊。杂草不经烧,带来黑腾腾的烟雾,会呛人。婶子家可不是这样的:她会摘一大把夜饭红,挂在竹竿上,挂在竹椅的靠背上,也嘱我挂到蚊帐的把钩上。风闲闲地吹来,空气中花香袭人。浓郁的香气,麻醉了蚊子。蚊子就不敢造次,我们得以安生地过夏。在粗糙的日子里忙忙碌碌,婶子从未消磨对生活真实郑重的情意。一个细小的举动,恰好收拾粗粝的心。这些美好而细微的滋养,成为我日后心安理得生活的一部分。

  秋后,茎枯,夜饭红在地下结出一串串果实。模样并不俊,肥溜溜的,黑褐色根块上布满很硬的皮毛,却是良药。

  那一年,外祖父的脚踝连同脚背莫名其妙地肿了,膨胀得像是毛竹筒。脚皮发红透明,能清晰地看到青紫色的血脉纹路。外祖父不能干活了,一旦双脚触地,热辣辣的感觉窜上膝盖,痛得龇牙咧嘴。有邻舍好心地告知,试试夜饭红根块炖汤,可能管用。母亲将信将疑,只撺掇外祖父到医院去。消炎的小针,一连打了三天,钞票已经用了2元多。那可不是小钱,当时一天的工分才值0.35元呢。外祖父的脚肿却没有一点收敛的意思。母亲无奈,只得向邻居婶子家央得一块粗大的夜饭红根块,洗净,和猪脚一起放在瓦罐里炖烂。开罐,一股浓烈的苦味。盛在碗里,黑不溜秋的,粘乎乎的。外祖父皱着眉头喝下去。第二天一早,家人最首要的任务是查看疗效如何。外祖父的脚依旧肿痛,只是脚皮好像蔫了。也许是“病久急投医”,一连三天,那罐汤,外祖父凉了热,热了喝。到第六天,奇迹发生了。外祖父的脚踝处肿块逐渐变软,如果不是用力挤压,基本感觉不到痛了。一家人的愁眉,才舒展开。

  据《纲目拾遗》载,这药有袪风、活血之疗效。解人间疾苦,是一岁一枯荣的夜饭红给我们的最大安慰。


浙江工人日报 人间 00003 难忘夜饭红 2022-05-14 2 2022年05月14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