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是“尘”
——读陈年喜《炸裂志》
■陈小如
宁波市总工会工惠悦读活动向广大职工书友赠送陈年喜老师的散文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和诗集《炸裂志》。曾有书友言及“《炸裂志》充斥着诸多负面情绪,在疫情形势下不想卒读”,我迫不及待翻开想探个究竟。
篇首《芦花白了》,一来就铺开一片比丹江还要盛大的“白茫茫的芦花”,“这是另一条河流”……不行,我要先去找一找作者的坐标,诗的坐标——陈年喜是陕西人,来自我完全陌生的西北地区,足迹遍布关山塞外,漠野长风。“在秦岭南坡芦花白了/秋阳的暖意薄如蝉翼/老井的陶罐被山风打翻”,这该死的山风,这秋也要开始瑟瑟发抖了吗?但还是有欢乐的,“羊群”是“民间更白的芦花”,“像谁铁环滚动的童年”。“一群远行的人心上的尘埃/被秋风吹起吹落/那是白茫茫的芦花啊/头上的天蓝得/远离人间”。闭眼想像,这芦花白了的盛景,这完全不同于江南水乡的景色,何其壮哉美哉。十六巷道爆破工陈年喜,是一群远行之人中的一个,跋涉于大江南北的矿山十数年,心上的尘埃早已密密麻麻。芦花的坚韧给人以希冀,芦花对环境的无所畏惧给人以力量,总有一片蓝天是给予漂泊之心的,我为诗人感到庆幸。
陈年喜的诗其实写得很随意。“2013年我因为耳病/在商州住院有一天/独自一人去大云寺/我记得那是个早晨/一夜疾雨繁花落尽”。他在《那年在大云寺》里就这样铺开叙事。但他不会就这样随意下去,“公元627年正是初唐”,“长安陌上无穷花/自由和诗歌都还未成人间深律”,下山时他看到两株白菊开了,“我突然想起父亲也是南风和北风/搀扶着他最后的颤巍”。世事如梦,河山几碎,人面桃花,今夕何年,谁又说得好孰轻孰重?
他也擅长在一个旧物上发现广袤,以及更深层次的肌理。来自金代的《双鱼铜镜》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两尾鲤鱼一直活着/它们游向恩爱游向朝代深处”,我们喜欢一棵树,因为它不会自己走掉;我们喜欢一个旧物,因为它布满时间之羽。我们与生俱来喜欢这样坚定的词,“一直”;喜欢这样有生机的状态,“活着”。但是,每一种人和事物,它都有来处与曾经。曾经姣好的面容恰好的年岁,可也牵挂亲人曾经金戈铁马、征战沙场。一面镜子可以沉默,但一缕晨光便可照见风雨兴亡。在那炉火纯青的冶炼时代,铜镜上的“斑点”更是刺眼,千年的疼痛从未停歇。“不要向沉默之物询问何以沉默/不要打听荻花雪白的缘由”,漂泊人世的人,被天涯所累的人,我们都要保管好“体内古老的铜镜”,要相信“它正好映见门前的井水”,我们活着,总要一直心怀美好,不是吗!
而尘世里小小的幸福,陈年喜也深有感触。《夜宿小镇》一首,他直接表白:我喜欢这南方小镇/隔江的荻花白得无以形容。他也感慨:生活总是这样/夜晚卸下白昼新梦卸下旧梦。题中一个“宿”字把读者引到某种悲凉的境地,并且还不断进行渲染:“旅店的主人是一对母女”,而“我是第一个客人也是今晚唯一的客人”,我没有想到,他还埋了颗彩蛋在后,“照见一对久别的父女”——我突然就在四月清清凉凉的夜色里,被他赚走了满鼻腔的酸涩。旅店或者家,抑或团聚,对于一个随矿洞迁徙的工人,总是奢侈。
陈年喜在5000米的大地深处,用出生入死形容毫不为过。在这里,生命是低微的骨血。而诸如困顿、烦愁、落寞、茫然之类普世共通的情绪,对于成天摸爬跌滚在尘土里的他来说,根本不足为奇。“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它坚硬玄黑/有风镐的锐角/石头碰一碰就会流血”,令人致敬的矿工,为人世凿出金、银、铜、铁、镍,“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我看到了《炸裂志》同名诗,更加理解了诗人一路漂泊的生计和心灵奔走的双重路途,这些文字给予身体到魂魄、乃至生死交缠之时的救赎。“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我的身体里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的部分/就在昨夜/我岩石一样炸裂一地”,他们是诗人“微小的亲人”,是命运里最大的轰响。
写下这些文字,心里难免惶恐。读诗,是一件特别私人体验之事。一首诗,自有它的层次意境,更适合意会而无须言传。比如雪、比如多次出现的荻花,于作者而言有着独特意象。而到了读者这里,也自会产生属于读者的独特感受。写诗、读诗,在灰头土脑的喧嚣里,弥足珍贵。
炸裂过的人生,苍凉而又细腻,好像每一粒微尘都拥有了自己的流水。但诗人最后也被尘灰侵扰。唯愿“大爱清尘”,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