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援藏,到选择留藏;从他乡,变情感原乡;工作之余创作诗集《山海间》获颁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在雪线上丈量理想的 江南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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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人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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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人杰(中)在鲁迅文学奖之夜发表获奖感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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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人杰与藏区的孩子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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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人杰援藏身影。 |
■记者李凡
11月20日晚,中国文学盛典·鲁迅文学奖之夜在北京举行,浙江诗人陈人杰携诗集《山海间》上台接受颁奖。
今年的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组委会给予他这样的颁奖词:“立意高远,意象丰赡。眼中山河壮丽,心底时代巨澜。”
《山海间》是陈人杰从西湖到西藏,从东海之滨到群山之巅,用自己的脚步丈量祖国的地理版图,用思想谱写雪域高原成就的一部精神史诗。陈人杰2012年援藏,至今已经十年,诗歌是他与大地万物建立情感的产物,工作之余,他以诗言志,我们从中可以深切感受到一代代援藏人的理想和不凡付出。
不寻常的“西藏十年”
从浙江一路向西,从拉萨一路向北,离生命之绿渐行渐远。目之所及,多为广袤雪原和荒漠。
在日渐稀薄的空气中攀援,进入平均海拔4500米的藏北,中国唯一一座没有树的城市——那曲,便坐落在那片雪域之中。
1995年以来,那曲印满了10批浙江援藏人的足迹。他们用前赴后继的姿态在雪域高原上绽放青春之花,用身体力行书写着足以流芳后世的“浙那山海情”。
在这些浙江援藏人之中,原中信集团援藏干部、现西藏文联副主席陈人杰算得上是一个比较独特的存在。他从2012年开始,连续三届参与援藏,2019年援藏期满后,又出人意料选择继续留在西藏,想把“民生援藏,爱心教育援藏,文化援藏”的工作延续下去。
十年来,他给了西藏他所能给予的全部,同时西藏也给予了他很多,比如,丰沛的诗歌创作灵感和素材。他工作之余创作的诗歌后合集成《山海间》。
去年9月,《山海间》举行新书发布会,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副主席吉狄马加说:“陈人杰是真正全身心扎根西藏的人,他在这片土地上跟藏族人民生活在一起。《山海间》从容地书写了他对现实的思索、对自然的赞颂,以及对生命的终极理解。”
陈人杰能“从容书写”却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陈人杰坦言,进藏伊始,从鱼米之乡到藏北高原,巨大高差造成了他身体强烈不适,“缺氧、缺电、缺水,有时甚至想吃一口新鲜的蔬菜水果都是奢望”也给他带来很大困惑。看不见树木更让他感到绝望,一开始他不信邪,试图在那曲把树种活,但这里比铁锹还硬的冻土很快让他知道何为“世界屋脊”。
“还有一次,我在下乡途中要经过一座危桥,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返程时却突发洪水,桥面被冲垮,只剩下一副钢架。桥身其实只有50米长,但如果绕道到对岸却要走3个小时。”他决定爬桥,这50米长的钢架桥他足足爬了40分钟。这样的场景,陈人杰说在那曲很“常见”,但现在他都能“从容”面对了。
正是这样一次次难忘的经历让陈人杰强烈意识到,“援藏”对于西藏全面脱贫和共同致富的现实紧迫性和必要性,他必须“接续奋斗”,学会“关关难过关关过”。他写下这样的诗句:
“一个人的生命线到底有多长/从杭州到西藏/乃至根部无法预知的村落……于高冷、孤绝、自省中/一次次拓宽内心的精神疆域”
《山海间》里有一首同名长诗,陈人杰在题序中写道:“己亥秋,余到藏东八宿县叶巴驻村。天路蜿蜒,怒江如练。遥想钱塘时光、藏北羌塘援藏的七年岁月,深感沧海桑田,时代变迁。”这首同名长诗讲述了他参与当地全面脱贫、乡村振兴的援藏经历,尽管自然环境堪称恶劣,但他还是凭借着诗人的坚韧与浪漫为这片冷酷的土地注入了一丝温情的底色。
“你能想象吗?哈达也可以是很重的。”陈人杰告诉记者,进藏以来,他走遍了那曲申扎县的62个自然村,牧民家庭幼儿失学的现状一次次触动着他的神经。他通过多方奔走,先后从中信证券、华夏基金等爱心组织引进慈善资金近2000万元,在平均海拔4800米的村子里建起了8座幼儿园,辐射周边17个村的658个家庭,让牧区孩童的双语教育提前了3年。“记得我参与援建的第一家幼儿园——巴扎乡七村梅朵幼儿园落成那天,周围的牧民都来了,他们把哈达层层叠叠挂在我脖子上,挂得我脖子都酸了。”那一刻,他说觉得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西藏十年”,陈人杰亲历并见证了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巨变,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青藏高原上的精神演绎”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这也成为了他诗歌创作源源不断的灵感来源。
故乡之上还有故乡
“紫外线弹拨江南丝竹/万物因你而来,没有谁不是我的爱人”
陈人杰出生于浙江天台,从海洋到高山这一地理上的大跨越,如何找寻“故乡”的体认,是作为诗人的陈人杰在情感上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山海间》的序诗《故乡之上还有故乡——致余光中》正是一首有关体认故乡的诗。
“余光中在《乡愁》中用邮票、船票、海峡寄托了对故乡的情感,我和他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故乡的情感是平面的、直接的,直到我来到西藏,故乡的概念才变得立体起来。”陈人杰用手比划着高低,说,“从物理的角度上看,所有人的故乡都在西藏下方,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片雪域荒原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存在。因此,西藏便是故乡之上的故乡。”
陈人杰的创作历程显示,《山海间》不是陈人杰第一本献给西藏的诗集,在此之前,他已写了被提名为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的《西藏书》。从《西藏书》到《山海间》,正是陈人杰不断融入西藏的过程。
中国作协创作研究部主任何向阳说,《山海间》以其界碑式的写作,成为陈人杰从浙江到西藏创作历程的分水岭,他对脱贫攻坚的诗化书写,展现了对自己已成为高原人的自认,有一种整体性和在地性的表达。
这种“自认”或许可以解释为何陈人杰会在援藏期满后又选择继续留在西藏。“援藏多年,我已经深深爱上了脚下的这片土地,离不开她了。不仅是西藏需要我,我也需要西藏。”陈人杰表示,“援藏”让他发现西藏有着无可比拟的“大地之美、人民之美”,他希望自己能以渺小的生命汇入时代的洪流,从而借此表达出对西藏更深的理解。
虽然原央企高管的体面工作、妻子儿女的温存眷恋,都让“留藏”这个选择备加艰难,可他还是义无反顾。
“放心,我们的孩子/我照顾好,白云上的孩子/你轻轻擦去忧伤……”
长诗《与妻书》中的这句诗,正是陈人杰妻子的深情告白。他妻子无疑是懂他的,明白他早已将藏区的孩子视为自己的孩子。
“我在小儿子才三个月襁褓之时,就离开了他们母子,儿子现在的年龄恰好是我援藏的工龄。”陈人杰说,正是家人的支持让他可以更好地在高原投入工作,因而他加倍珍视与妻子的情感。他把妻子对自己的支持和自己对家人浓浓的爱都写到了诗中,“当我写下‘月亮只有天空一个家’时,我没有遗憾了,我把月亮给予我的所有情绪都留在纸上了。”
西藏在物理上分隔了陈人杰和他的家人,却在精神上让他们挨得更近,他们的故乡,在跨越山海的诗歌里重合了。
世界屋脊的瓦片
“西藏绽开了春天的花蕾,每一朵花,都是你多情脸庞。”
每当陈人杰听到这段来自歌曲《多想为你歌唱》的旋律时,都会想起那些为西藏的和平解放事业和民主改革事业做出卓绝功勋的先辈们,“是他们铸就起了一座又一座震古烁今的丰碑。”他由衷感叹,“援藏虽苦,但与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先辈,与十几万兢兢业业坚守在工作岗位的干部职工,与轻伤不下火线的援友乃至永远定格在这片高天厚土的宝贵生命相比,我所做的是多么微不足道。我拿什么来回报这片土地和英灵们,惟有感恩幸福的新时代,才无愧于援藏情怀和在祖国高天挥洒的青春。”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陈人杰告诉记者,当他沐浴着高原的阳光,呼吸着清冽的空气,看见牧民老奶奶站在村口灿烂地笑着,身边的孩子终于可以背着书包去上学,他没有理由不感到幸福。
“所有的爱,扑向同一个你/我所要的也许/只是你的片言,我的只语”
这首《世界屋脊的瓦片下》最初是写给爱情的,但却意外地引起了无数援藏人的共鸣。“意象是诗歌的灵魂。在西藏,意象变得不可捉摸。直到有一天,我猛然看到眼前的冰山融解,诗意流淌开来,于是江南的瓦片出现在了世界屋脊之上。”谈及“世界屋脊的瓦片”这一意象的由来,陈人杰表示这是生命与生命的“碰撞”产生的,“江南水乡多瓦片,瓦片之下多是富足之家,而西藏却有很大距离,援藏干部不就像一片片瓦片吗,他们前赴后继地为世界屋脊上的美好生活添砖加瓦。”
像这样的意象在《山海间》里俯拾皆是。
陈人杰是善于见微知著的诗人,当他从东海之滨的海文化来到世界屋脊的山文化,山海之间的互动产生了强烈对比,江南烟雨经由雪山荒原的锤炼,造就了他神采飞扬的诗性表达,也造就了我们在《山海间》里看到的诗歌风骨。那些日常生活中的细节,经由诗人的转化,成为一个个精灵般飘逸鲜活的意象,为高原上和高原下的所有人带去哲思和启发。
“高原为我提供了无限的想象可能、观照可能、生命可能、哲思和心灵可能。”从浙江到西藏,从江南瓦片到世界屋脊,从援藏到留藏,陈人杰在山海之间用诗歌丈量生命的诗意实践还在继续,而他诗作中无处不在的生命气息正源于此。
他说,诗歌他会一直写下去,世界屋脊上的瓦片他也会一直添下去,“无论走向哪里,灵肉早已化为盘古雪山,即使被海水淹没,我也是雪山的魂魄,奔腾在大海的浪尖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