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成敏

　　2013年9月1日，43岁的蒋红站在宁波市北仑区的金融中心楼顶望着北仑全景，心中感慨：北仑确实长得很快。像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噌噌噌”在拔高。

　　一个月前的8月4日，也是在这个楼顶，蒋红和另外一名志愿者张兴赟宣布成立“北仑城市声像记忆工程”志愿小组。

　　有着20年档案工作经历的蒋红，计划采访在港城生活、工作的普通人，通过他们的口述，记录北仑30年的历史及变迁。

　　一个民间志愿组织，没有经验、没有经费、没有头绪。却从最初的两人，吸引了百余名志愿者参与其中。在新碶街道牡丹社区和北仑区档案学会的帮助下，用了两年的时间，共采访了20多位各行各业人士，整理20多万口述文字，收集图片万余张。

　　“如果用心，往事并不如烟。”蒋红在自己的QQ空间写下了这句话。城市发展高歌猛进时，他们是一群逆向追寻记忆的人。

　　城市记忆流逝，是下一代归属感的缺失

　　蒋红在北仑区行政服务中心规划局窗口工作。在她的办公桌上有一本档案夹，也许是在档案室工作多年，她习惯记录下每天发生的大小事件，档案夹已经满得快撑不下了。

　　“我记忆力不大好，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蒋红边说边拿出了志愿小组的记事，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清清楚楚。

　　一个记忆力不好的人，却最完整地保留了记忆。

　　“作为档案工作者，要尽可能地收集城市的声像档案，因为这些记忆一去不复返。”宁波市的一次档案会议上，一位领导在台上说道。

　　蒋红心里一动，仿佛说出了她心底的话。有一天，她和刚上高一的儿子散步。“你还记得吗，原先北仑中学是在这个位置的。”当她指着一处小区对儿子这样说。儿子对母校原址的回应是一幅茫然的表情。

　　蒋红心里一沉，从小在这附近生活的儿子，也已经忘了六七年以前的事情。“长此以往，我们这一代经历的城市变革和发展，就会随着时间推延慢慢被人们淡忘；城市的历史底蕴以及地方文化都不会延续到下一代的心中。”蒋红说。

　　“北仑城市声像记忆工程”志愿小组成立后，她组建QQ群并号召志愿者加入他们的队伍，很快就得到了响应。

　　志愿小组最初的计划，是收集照片档案，来追溯城市成长的点滴。从2014年开始，志愿小组开始计划口述历史。

　　所谓口述历史（oral history）就是指口头的、有声音的历史。简单而言，就是通过传统的笔录或者录音和录影等现代技术手段的使用，记录历史事件当事人或目击者的回忆而保存的口述证词。

　　蒋红说：“过去读历史书看到的只是一个结果，而口述历史既是结果又是一个过程。”

　　做口述历史，关键是人物的选择。志愿小组经过研究讨论，最终敲定：采访来自文、教、卫、农、工、商各行各业的20位在港城生活、工作的普通人，口述北仑的历史及变迁，完成后集结成书《从草根看北仑30年变迁》。

　　凭着一腔热情和勇气，志愿小组就这样打开了口述历史的大门。不经意间，来听故事的人，本身就变成了一个可以记录的故事。

　　追忆人的故事

　　整个口述历史志愿活动，参与的志愿者达百余人。主要核心成员约20人，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在这次志愿活动之前，很多人互不相识。

　　47岁的蒋晓东玩摄影已经近30年，他也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因为有专业功底加上志愿者身份，牡丹社区主任将其介绍给蒋红，成为志愿小组的摄影兼图片编辑。

　　私下里，蒋红称蒋晓东为“痴人”。她拿出手机给记者看蒋晓东前天晚上的QQ群留言：“已经凌晨半点了，大家都睡了，他一个人在QQ群里自言自语：图片太小了，只能错开排，这样的好处就是，图片能够再放大一点点……”

　　念的时候，蒋红乐开了花，笑完之后，她认真地说：“他肯定昨晚又熬夜了，他就是习惯熬夜。常常被他感动，害我一起床什么事都不敢干，马上就接他的活继续做。”

　　蒋晓东的工作很忙，但是照片一到手上，他就开始忘情投入：“编得我额头都爬上青苔了。”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他对照片的严格程度，常常令其他小伙伴抓狂。

　　蒋红说：“但是我们对他是最放心的，做出来的效果大家都看得到，最后我都变得很依赖他，有他在，不用担心配图问题。”

　　还有一位摄影师林达，职业是厨师，也是摄影发烧友，众人调侃他：“林达是厨师中照片拍得最好的，是摄影师中菜做得最好的。”

　　要论与蒋红观点不同、争论最多，要属编辑胡志刚了。最初找到胡志刚，是因为他发表的一篇文章《故乡的碶》。

　　“碶”是宁波的“特产”，在宁波海边延绵的海堤上，常常可见到一些被称为“碶”的独特建筑。它的一边是河，一边是海，碶就是两者之间的水闸。

　　胡志刚在文章里表述，童年的“碶”是他重要的记忆，如今却日渐消逝，让他对乡土文化的逝去感到十分惆怅。

　　看到文章后，蒋红找到了胡志刚，两人一拍即合，胡志刚加入了团队。

　　第一篇口述文章出来后，胡志刚就在题目上跟蒋红起了分歧。蒋红将受访者的一首诗作为题目，而胡志刚坚持认为题目直白一点更好。

　　当时双方吵得不可开交。但这只是开始，之后在采访提问、方案策划上，争吵经常上演。“最激烈的时候，我们分成两派在吵，连电视台来采访的时候，都被我们惊呆了。”蒋红说：“但是就是这一次次的思想碰撞交流，对大家提升都很大。”

　　有欢笑，有争吵，也有汗水。因为缺少经验，口述历史的路上，遇到不少挫折。

　　蒋红是安徽人，不会宁波话。而且她的两耳都曾穿孔，听力有一定的障碍，而口述历史的大部分现场采访，都由她来完成。即使克服了这些，也事事难料。

　　曾有一次，和一位受访者说好了要现场录音，偏偏在最后一次正式采访时老人提醒只聊天不录音。志愿小组当时就傻眼！还有一次，口述采访前期都非常顺利，最后整理成文稿准备请签字时，口述者因心境不佳，打起退堂鼓，说不想参加活动了，要求材料不要公开，半天的辛苦只能白费。

　　口述后期的整理非常繁重。志愿小组成员都是利用业余时间提供服务。一位平时打字速度并不快的志愿者，整理20分钟的口述录音花了二三个小时，而口述采访时间经常是2～3小时的录音，花费的精力可想而知。

　　口述采访后期的注释与考证也相当“磨人”，不仅要翻志书还要多方查询当事人核对，大伙开玩笑说查证到最后每个人都快成考古专家和破案高手。

　　参加口述采访志愿活动，志愿者们往往要倒贴汽油费、交通费、就餐费，动用个人的私家车出行更是不在话下。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还要处理图像、听录音、整理文字。

　　两年时间里，蒋红自己也忘了说过多少次“撑不住了”，但是每次看到一起奋斗的小伙伴们，她又马上“满血复活”。

　　有感于他们的行动，不少受访者也加入了志愿队伍，博物馆专家陈定荣老先生就是在接受完采访后，马上拿起录音笔，加入了志愿小组。如今口述历史成书之即，最终20篇人物中，有60%都是志愿小组成员。

　　我们热爱记忆

　　20位口述采访者的收官之作，是一对来自安徽的打工小夫妻李腾飞和张振娟。2010年7月，张振娟却被确诊为白血病。丈夫李腾飞不离不弃，白天上班赚钱，晚上到医院陪夜。李腾飞的父母四处捡破烂攒钱给媳妇治病，至今挤住在废弃的养鸭棚里。

　　两夫妻的爱情曾感动了很多人，蒋红和其他志愿者们一直在帮助这对小夫妻，不过他们的乐观坚强让蒋红意外。

　　在一次捐助志愿活动中，张振娟悄悄来到现场，找到蒋红说，她想把自己做的手工艺品捐出来，帮助困难的人。

　　蒋红很震惊，她知道白血病人很脆弱，稍不留神划破了手指，就会血流不止。而且做手工艺品对张振娟来说非常困难，常常几个小时才能完成一个小物件。

　　再次被感动的蒋红，决定把他们的故事收录到口述历史中。

　　2015年清明，口述者陈先君老人去世。陈先君老人的口述记录在2013年12月完成。蒋红和志愿小组遗憾老先生的逝去，也不禁感叹“幸亏口述及时做，不然又一段珍贵资料将一同逝去”。

　　每一篇口述历史完稿，志愿小组都会当成礼物送给口述者，在做完《老师郭黑》郭绍仪的口述后，郭绍仪的父母拿到志愿小组的口述采访，竟像两小学生坐在沙发上捧读，显得有滋有味。

　　开始做口述历史后，蒋红说自己被太多的故事打动，她甚至对这份工作有点“上瘾”：“我还常常犯痴，在路上如果看见有施工场地，总不自觉地想跑上高处拍照记录。”

　　让志愿小组成员们爱上这份事业的，还有“得道多助”。 北仑区档案局局长汪红波、副局长洪永杰都加入志愿团队，当“车夫”一起去采访；在温州大学口述历史研究所所长杨祥银教授的建议下，《从草根看北仑30年变迁》改为《见证——20位市民口述北仑30年变迁》，杨教授还专门为书写了序言；宁波市民政局副局长许义平也为此书作了序言，还戏称给蒋红“交作业”。

　　蒋晓东开玩笑地对蒋红说：“都被你拉下水了，上岸全身还湿透。”

　　可是大家都知道，辛苦着，也快乐着，因为他们热爱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