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不识张伯驹 踏遍故宫也枉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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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时的张伯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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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时的潘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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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的画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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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宫镇馆之宝《游春图》局部 |
■拾遗
经济学家千家驹说:“我参加八宝山追悼会不知道多少次了。很多人悼辞上无一例外地写着‘永垂不朽’。依我看,并非都能永垂不朽,真正不朽者,张伯驹是一个。”
张伯驹是谁?
书画家、文物鉴定家启功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
故宫博物院顶级书画,近一半乃张伯驹所捐。但他的一生,却比所捐文物生动得多;他的为人,更比国宝珍贵。
张伯驹这名字,要么不知道,只要知道了,就永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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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张伯驹,就不得不说张镇芳。张镇芳乃光绪三十年进士,袁世凯哥哥之内弟。袁世凯当上直隶总督后,让其主管盐政。1915年,他在袁世凯支持下,创办了北方第一家商业银行——盐业银行。这么一位官财两运亨通的盐运使,家庭却很不幸——两子女先后夭折。1904年,张镇芳找有4个孩子的弟弟张锦芳商量,张锦芳便把长子和幼女过继给了张镇芳。这个当时只有6岁的长子,就是张伯驹。
张伯驹确实是个好苗子,7岁入私塾,9岁就能写诗,老先生书架上的书,只要他看过,放在第几行第几本,他都能记住。先生们都称他为“神童”。随后,他进入英国人办的书院读书,毕业后,被父亲送进军阀曹锟、吴佩孚等部,先后任过提调参议等职。但张伯驹十分厌烦从政为官,终不顾双亲反对,退出了军界。从此过上了写诗作画、看戏唱曲的“纨绔”生活。
15岁那年,家里替他定了婚。对方是安徽督军家的千金,张伯驹清高,这位李氏自然无法吸引他。第二任妻子邓韵绮是位京韵大鼓艺人,因酷爱戏曲,张伯驹便娶她做了二房。张伯驹虽然纨绔不羁,但和其他富家子弟的奢靡完全不一样。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从不西装革履,长年一袭长衫。结了婚,才知道邓韵绮爱抽大烟,张伯驹不喜,便逐渐疏远了她。
1927年,张伯驹到北京琉璃厂闲逛。突然,他在一家古玩字画铺前驻了足。“请把这件墨品取出来看一下。”伙计取下写着“丛碧山房”的横幅。“这四个字写得真是苍劲飘逸。”张伯驹一边赞叹,一边看落款。这一看,他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竟是康熙皇帝的御笔。”反复推敲无误后,他立马收了。从此,张伯驹就爱上了收藏。自号“丛碧”,并将宅院命名为“丛碧山房”。母亲为此整天唉声叹气:“家里什么事情都不管,出去做官也不干,只知道花钱买字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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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镇芳临终时,握着张伯驹的手道:“你要支撑起这个家,照顾好母亲啊!”张伯驹这才答应就任盐业银行董事长兼总稽核。北伐战争后,上海逐渐成为金融中心,1935年,盐业银行总管理处从北京迁到上海。因为应酬,张伯驹自然免不了要去风月场所。一次在天香阁吃花酒时,他认识了名妓潘素。
潘素生于1915年,乃前清状元宰相潘世恩之后。其母系出名门,从小就教潘素女红与音律。潘素13岁时,母亲病逝。父亲是个败家子,很快就将家产挥霍一空。继母王氏便将潘素卖到了上海妓院。潘素清秀妩媚,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很快成为当红倌人,在沪上有“潘妃”之誉。
一见潘素,张伯驹顿时惊为天人,才情大发,提笔而就一副嵌字联:“潘步掌中轻,十里香尘生罗袜;妃弹塞上曲,千秋胡语入琵琶。”将潘妃比作“赵飞燕”和“王昭君”。才子佳人,顿时一见钟情。遗憾的是,潘素已名花有主。国民党中将臧卓早已相中潘素,臧卓得知潘素结了新欢,便把她软禁起来。
张伯驹只好托人买通了臧卓的卫兵,趁臧卓离沪办事时,趁机“偷”走了潘素。张伯驹见到潘素时,“她两眼已哭成桃子”。两人立刻逃到北京,迅速成婚。这一年,张伯驹37岁,潘素20岁。
后来,张伯驹将两笔巨款分给两房太太,办了离婚手续,结束了复杂的家庭关系。从此,他就专宠潘素一人。“父亲自比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他要把母亲培养成董小宛式的人物。父亲为母亲请来画家朱德甫,让母亲正式拜师,学习绘画。不久又请来夏仁虎老先生,让母亲正式拜师,学习古文。”张伯驹女儿张传彩后来回忆说。潘素天资聪慧,果然成了另一个“董小宛”。
山水、人物、花竹、鸟兽……潘素无不擅长,特别是山水,多用青绿,笔法直逼南宋。曾三次与张大千联袂作画。张大千赞叹潘素作品:“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杨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从此,张伯驹与潘素便夫唱妇随,尽享诗画唱和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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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张伯驹得知溥儒有《平复帖》后,便再也睡不好觉了。溥儒是道光皇帝曾孙,恭亲王之孙。此前,溥儒将唐代韩干《照夜白图》卖于他人,致使这件国宝从此流失海外。张伯驹深恐《平复帖》蹈此覆辙。《平复帖》乃西晋大文人陆机真迹,距今已1700年,比王羲之手迹还早七八十年,是中国已见最古老的书道瑰宝,又是汉隶过渡到章草的最初形态。上面盖满了历代名家的收藏章记,由此被收藏界尊为“中华第一帖”。“如果流失海外,将是千古之恨。”
张伯驹委托中间人向溥儒求购,溥儒回答:可以,20万大洋。张伯驹很沮丧:“没这么多钱。”随后,张伯驹又请张大千说合:愿出6万大洋。但溥儒回答:20万不少。1937年底,溥儒母亲项夫人过世。张伯驹得知溥儒急需用钱,想借机求购《平复帖》。但他又觉得这是乘人之危,开不了口。便请教育总长溥增湘出面:“我先借他1万元。”谁知几日之后,傅增湘把《平复帖》抱来了。“溥儒要价4万,不用抵押。”张伯驹抱着《平复帖》,两眼放光。
1945年,“末代皇帝”溥仪被俘,混乱中,不少珍贵文物散落民间,《游春图》被北京古玩商马霁川觅得。1946年,张伯驹得到消息,马霁川欲将《游春图》卖往海外。这一下,张伯驹又失眠了。《游春图》为隋代大画家展子虔所绘,距今1400多年,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画作,运笔精到,意趣无限,有“天下第一画卷”之称。被书画界奉为“国宝中的国宝”。
一天夜里,张伯驹出现在马霁川家。进门便大吼:“《游春图》可在你手中?”眼看事情败露,马霁川便狮子大开口:“只要拿出800两黄金,画就是您的了。”十几年来,因为收藏,张伯驹已耗尽万贯家财。此前,他刚以110两黄金买了范仲淹的《道服赞》。现在莫说800两,50两他也拿不出。张伯驹只好找到故宫博物院:“你们去买下来吧……”但几日过去,故宫方面毫无回应。迫不得已,张伯驹便来到琉璃厂,看见一家店铺,便走进去打招呼:“有幅《游春图》,有关中华民族历史。如果有谁为了多赚金子,把它转手洋人,谁就是民族败类,我张某人决不轻饶他。”
马霁川见《游春图》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自己已无法出手,只好降价让与张伯驹,“你出220两黄金,就给你。”即便大降价,张伯驹还是拿不出钱。一咬牙,他把自己住的宅子给卖了。这座宅子占地15亩,富丽无比,它的前主人是晚清大太监李莲英。据马未都估算,这个宅院若搁到现在,光拆迁就得1个亿。张伯驹拿着宅子换来的220两黄金直奔马家。但马霁川借口黄金成色不好,要再加20两。
张伯驹无奈,只好回家和潘素商量,“你卖件首饰给我凑足这20两吧!”潘素不肯,张伯驹就躺在地上耍赖,潘素哭笑不得,只好答应。张伯驹翻身爬起,拍拍土开心睡觉去了。此后,张伯驹一家就搬到了旧宅承泽园。在动荡年代,为避免书画流失海外,张伯驹就这样耗尽了万贯家财。“他收藏保护的顶级书画就有118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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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张伯驹去上海处理银行事务,途经培福里时,突然冲出三个大汉,持枪将张伯驹挟持,然后驾车而去。第二天,潘素接到绑匪电话,“交上两百根金条,否则就撕票。”潘素急得直抓头发:“哪里去找这么多金条啊?”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卖画”。于是潘素要求:想见伯驹一面。潘素见到张伯驹时,他已多日不食、憔悴不堪。但他却斩钉截铁地对潘素说:“我收藏的那些书画,必须给我保护好。别为了赎我而卖掉,否则我宁死也不出去。”
不准卖画,哪里去筹钱啊?最后实在没辙,潘素只得厚脸,去找张伯驹以前之旧交孙曜东,孙曜东乃大汉奸周佛海的秘书。潘素一见面就跪下了:“求您救救伯驹。”孙曜东一打听,原来是“七十六号”特务组织干的。绑匪知道孙曜东大有来头,自己占不到便宜,便把人质送给了伪军浦东头目林之江。孙曜东随即与林之江联系:愿出20根金条。林之江同意了,潘素赶紧凑齐金条送了过去。张伯驹这才得以恢复自由身。“在伯驹眼里,这些字画的价值,远超过自己的生命。”潘素说。
但是,谁也没想到,1956年,视书画重于性命的张伯驹,竟将8件最顶级的书画捐献给了故宫。无偿捐献后,政府欲奖励其20万元,但张伯驹婉言相拒,分文未取。文化部只好给他颁发了一张《褒奖令》。
当时,很多人都不理解:“耗尽家业收藏,为何又无偿捐之?”后来,张伯驹对一位至交说:“不知情者,谓我搜罗唐宋精品,不惜一掷千金,魄力过人。其实,我是历尽辛苦,也不能尽如人意。因为黄金易得,国宝无二。我买它们不是卖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再后来,张伯驹将余下所藏书画,分批捐献给了故宫和吉林博物馆。
“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他在《春游琐谈》里记录了这种心情:“此则终了宿愿亦吾生之一大事!”
后来,章诒和拜师潘素学画时,在张家宅子四处寻找这张奖状样的《褒奖令》,最后发现,它藏在靠近房梁处,“不甚考究,还蒙着尘土。”于是,章诒和想起在柳亚子家中见到的,用金丝绒装帧的与毛泽东唱和的诗词手迹。“这两个文人做派很不同:一个把极显眼的东西,搁在极不显眼的地方,浪漫地对待;一个将极重要的物件,作了极重要的强调,现实地处理。”包括帝王在内的历代收藏,都在《平复帖》上钤下自己的印迹。只有张伯驹,不留丝毫痕迹。凡经手收藏的人,都以《平复帖》获利,唯独张伯驹倒贴大把银子,无偿献给国家。(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