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走进 萧红的老灵魂
■李晓
人到中年,关于读书,真觉得作家毕飞宇说的话有道理,他大意是说,到了中年,我可以不再读新的书了,把过去认为有重读价值的书,再认真读上一遍,需要的营养已经足够了。
中年以后,再读年轻时候一些囫囵吞枣的书,才真正觉得消化了。比如我重读萧红,这个当年生活在一个她自诩为黄金时代的才华女子,读她那与自己年龄根本不相吻合的凛冽文字,感觉那些文字浸透了光阴的深水,凉意之中却依然有着人生的温情,哪怕她生活在浓重的阴影里,却依然有着对命运光亮的强烈期盼。
这个叫萧红的女子,只在人世间停留了31年,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在那个海阔天空的年代,颠沛流离的短暂一生,却浓缩了人生的大悲欢。
中年时再读她的《生死场》、《呼兰河传》这些文字以后,我深刻地体验到,一颗飘荡的灵魂,其实可以抵达到寥廓。这颗孤寂的灵魂,在从异乡逃往到异乡的旅途上,在从漂泊飘向漂泊的人生中,更让我着迷的,是她那飞蛾扑火般的几次爱情,在爱情里,她失血过多,4个男人,就是她拼命想抓住的4根稻草。
她的第一个男人,父母之命下的一桩婚姻,也就是汪恩甲,一个大户人家的故乡纨绔子弟,就像这个奇怪的名字一样,汪恩甲也成了萧红生命里的一个过客。订婚以后,19岁的萧红就跟表哥私奔,再回来,迫于无奈中,又跟汪恩甲同居在哈尔滨的一家旅馆。那年,哈尔滨的一场世纪洪水,全城被淹,倾覆了一个城池,却成全了因交不上住宿费困顿于旅馆中萧红的爱情,萧红从窗口的纵身一跳,就跳到了一生中的情网中,跳到了她同前来相救接应的“三郎”——萧军分分合合的爱恨纠缠里。萧红与萧军,这是水与火的缠绵,是两个刺猬在一起的情景,近了,相互伤害,远了,相思成疾,最终,情深不寿。
后来,萧红流落到香港,病重之时,与萧红有过情史的端木蕻良同当年那汪恩甲一样突然人间蒸发,一个叫骆宾基的作家照顾着她,她在艰难喘息之时答应他,等自己病好了,跟他过上一辈子,不久,香消玉殒,孤魂飘荡在异乡。
有一个当年历史中的细节,就是骆宾基与端木蕻良埋葬萧红后从香港回来打了一架,骆宾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萧红临终前写的小纸条,上面就四个字:“我恨端木!”正应了那句话,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免得脏了我轮回的路。晚年的萧军,有一年回到萧红故居,独自爬上她出生的小木阁楼,老泪纵横,他这个当年萧红亲热呼唤的“三郎”,辜负她太多。当年她想要的,只是一种安定的生活,他最终没有给予,只给了她凄凉中流离失所的一生。
在日本东京,为情所伤的萧红跟萧军写信这样倾诉属于她的黄金时代:“这真是黄金时代,但又是多么寂寞的黄金时代呀!别人的黄金时代是舒展着翅膀过的,而我的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这颗漂泊异乡的灵魂,唯一能够抓住的,就是不断书写着自己的灵魂世界,蚌泪成珠,才有了这些流传下来的凄美文字。
有人把她和张爱玲的文字做了比较,说张爱玲的文字是受传统影响的,是有明显脉络的,而萧红,完全就是自我世界里的石破天惊,赫然独立的没有源头的原创姿态,她靠的是后天的天分,和一颗悲苦屈辱之心的火山般爆发。作家林白说过,有极度饥饿体验的萧红,只一句话,就让她看哭了:“你看这桌子能吃吗,被褥能吃吗……”
我看过萧红的许多老照片,这个有着一双谨慎戒备眼眸的浓眉女子,目光里透出的是荒凉,这竟成了她命运的注脚。如果萧红还活着,她今年就106岁了,早该第四代第五代后人满堂了,可惜,她没有一个孩子来延续着她的生命。
延续她生命的,只有文字。中年人生,我走进了萧红这颗孤独受伤的老灵魂,走进了她庞大的文字世界,我看到了她还在天幕的星斗中,对人世间眨闪着无限温柔爱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