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外公比外婆大八岁。

　　外婆有哮喘的毛病，一旦发作起来，外婆就会胸闷、咳嗽，呼吸困难。每当这时，外婆就会轻声叨叨：“我迟早要走在你前面。”

　　此时的外公，会急得脸色都变了。外公常年在庄稼地上忙活，古铜色的肌肤使他看起来很健康，一点也不比外婆老。他一着急，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脸上，使他看起来像戏剧舞台上化了浓妆的角色。外公要送外婆去医院，外婆硬是不同意。她说：“老毛病了，治和不治都是一样。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外婆的毛病是文革时落下的。当年，外公被造反派诬陷，外婆担心外公的安危，安排他逃到外地，外婆自己每天被造反派抓了去游街。那种没有尊严的日子，严重摧残了外婆的健康。

　　外婆是个美丽又倔强的女人。外公常常说，他此生最大的幸运是遇上了外婆。

　　外婆喜欢吃葡萄，外公就在院子里种了一株葡萄，每年都把最剔透的葡萄挑给外婆吃；外婆喜欢干净，外公从庄稼地回家前，会把鞋底的泥巴洗得一干二净；每当外婆发脾气，外公就像犯了错误的孩子，连声道歉。

　　我问外公：“您为什么对外婆这么好？”外公说：“我大了她整整八岁，如果不出意外，肯定我先走。你外婆很不容易。在你外婆身边一天，我就应该给她一天的幸福。”

　　没想到外公80岁那年，右手被判了死刑。几十年前，外公的右手在为苹果树整枝的时候受了伤，外公忙着打虫药、整枝，一直没有看医生，农药渗进伤口，渐渐发生了癌变。

　　摆在外公面前的是两条路，要么等待死亡，要么把右手锯掉。外公的意思很明确，反正他已经80岁了，在古代，已经是很长寿了。

　　外婆问外公：“你舍得丢下我？”

　　外公想了想说：“那我还是把手锯了吧。”

　　说出这句话，外公下了很大的勇气。旧时代过来的人，都讲究身体的完整，有人宁可死掉，也不愿意锯这锯那，让自己残缺不全。只是外公担心外婆一个人孤单，想着自己再痛苦再不堪，也要和命运搏斗一回。

　　没了右手的外公，做事特别不方便。就是吃个饭，也要像小娃娃一样学习。外婆跑前跑后，拿这拿那，把外公当孩子照顾。

　　外婆对外公说：“我一定要走在你后面。否则，你怎么照顾自己呢？”外婆对自己哮喘咳嗽的老毛病，从来不当一回事，但自从外公没了右手，外婆也会主动就医了。那么苦的中药，外婆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一咕噜地喝下去。外婆扭着小脚忙家里忙家外，日子过得非常忙碌。外公怜惜外婆，也抢着干他能干的活。

　　外婆照顾了外公5年。外公走的那天，外婆出人意料地平静。她抚摸着外公那只没有手的手臂说：“你走在我前面，你比我有福气啊。”

　　诗人元稹在妻子去世后写道：“夕日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走在后面的那个，其实更不容易。人生有着太多的意外，珍惜相爱的每一天，才是这世上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