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冕“老太”
○徐之维
无冕“老太”不是我母亲,也不是我老伴,其实是个带些尊敬味道的绰号儿。
上世纪60年代初,我因一而再地缠绵流连于初中,被父亲“发配”到绍兴上灶农场“支农”。我到农场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无冕“老太”——一位年龄不大但长得有点老相的女人。她的笑容很亲切、很诚恳,但我却从中读出了些许忧伤。
“老太”带我去见“蔬菜班”班长马志清。班长长得挺帅,很man,一开口书面语言不少。其实,我哥早就告诉过我,农场里的场员都是知识分子——中学毕业生。这让我颇为自惭形秽:我是个留级坯,且“蝉联”两届。
“蔬菜班”的农活相对轻松,不过还担负着全农场的物资运输任务,大部分往返农场与县城间的货物,都得由我们“蔬菜班”从水路走,而运输工具就是两条全靠人力撑和纤绳拉的大木船。
夏日的山路上常可见挑着担搬运粮菜和货物的农民,他们不但打赤膊且连下身也片甲不留,彼此“赤诚相见”,习以为常。开始我以为农民是农民,我们是我们,未曾料我的想法很快被颠覆了!
我跟老场员进城运货,发现我的同伙居然也是赤条条地拉纤的!这太奇怪也太好笑啦,莫非就为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么?后经“过来人”点拨方明白:原来,穿短裤太浪费!因为买短裤要布票、钞票,洗短裤要肥皂,还要肥皂票、钞票,这一条短裤开销不是一般的大!悄悄地说一句,我也随乡入俗啦。
此事传到“老太”耳中,她语重心长地在食堂屋檐下和我谈了一次话。她是农场的生活委员嘛。“老太”还是蛮风趣的,跟我讲人类进化史,讲农场场员要向农民学习什么、还要向农民宣传什么。什么彼此改造、共同提高进步,拉近城镇距离等。咦?这“老太”哪里还有什么忧伤,那是一股不可阻挡的女性活力和魅力,是一股强大的正气啊!
我成了“老太”的传达员,向班长转述。班长又专门召集班会进行了一次讨论。
此后,不管是场员还是农民,不再如此赤身裸体了。
1964年夏末,上灶遇到了一次山雨风暴。那是后半夜,风雨直入我们漏雨的宿舍,蚊帐、草席和人都湿透了。忽然,狂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喊声:“猪棚……猪棚……”,大家出门望向猪棚——闪电下,猪棚和猪都没啦,只有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扑进屋来,竟是只穿了一件湿透了的运动衫(那个年代女性的布内衣)的“老太”!她的双手吃力地抱着用花衬衫裹着的物件,正在“咕咕、咕咕”地自报山门“俺是小猪仔”……
次日,那些失踪的猪找到了,死的活的都有。于是,猪棚赶紧重搭,活猪重新进栏,小猪也重回它们亲生的母亲那儿。
雨后,一切照旧,劳动生活日复一日。而我对“老太”增添了几分敬重,还特意从大队小卖部买来一盒饼干,交由班长一并带给“老太”,她因为淋雨发烧了。
那年年底,“老太”喊我去场部办公室,见场长陈明康正与我小哥在聊天。
这一天,我才明白自己是被父亲安排下乡的,半年的农场劳动全是义务的,每月所得的“新场员基本生活补助”,全是父亲发给我的。
当天,我站在经常拉纤的那条船头,向陈场长、班长、“老太”等人挥手告别。但“老太”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其实,“老太”是一位失去父母的孤女,高中毕业后就以农场为家,她一直在给农场的知青们一个家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