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的口哨
○卢江良
我在杭州的第一份工作,是跟着大姐夫做室内装修,那年我虚岁21。虽然每天拉锯、刨料、凿眼、钉钉,但从内心非常抗拒那份活儿,我期望自己能成为一名作家,把做室内装修视作是对生活的体验。我是这样想的,也是如此践行的。我没有去掌握更难的技术,几乎把全部心思花在了写作上。
回首往昔,不得不说,当初的我对写作还是非常用心的。那段时间,因为要赶装修的进程,我们每天从早上9点干到夜里11点。等到收工了,大姐夫洗好身子就睡觉,而我还要阅读和写作。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我们帮人家搞装修,吃住都在工场,没有任何家具,在地板上摊一张席,就当作床。
就这样,几乎每一个夜里,我就趴在铺于地板的席子上,伴随着昏暗的灯光,在大姐夫呼噜的包围中,孜孜不倦地阅读和写作。也曾有很多个夜里,我读着、写着,由于白天的劳累,使自己困乏地熟睡过去。等到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的脸不经意“埋”在那翻开的书本抑或是摊着的方格纸上面。
记忆深刻的是,当我们为建国南路一沿街房装修时,房东是一位无比热衷于书法创作的爱好者,但他的正职是在某医学院从事行政工作。跟我后来认识的书法界朋友不同,他有着一个特别奇葩的怪癖,就是每次作品获奖、入展、入集,总要给那些证书配上木制的镜框,在自己家客厅的墙上悬挂起来。
我们给他家装修的那段时间,那个房东三天两头拿证书过来,让我大姐夫给他制作镜框。有一次,我们不知干吗,去了一趟他家里,发现满墙都是镜框,队形非常庞大,不禁让我联想到宗祠里整整齐齐的牌位。经年之后,我在写作上搞出了些名堂,也经常莫名收到那类领证通知,都是需要花钱买的。
可让我愤愤不平的是,就是这位“人物”,第一次见到我时,故作惊诧地问:“这人是谁?”我大姐夫说,是我舅佬,来帮我干活。他不由地笑了,说:“‘四佬儿’也来搞装修!”我大姐夫赶紧解释,说我喜欢写作,已发表过好几篇文章。他听了,不屑道:“哈,搞装修的也想当作家了!”
那个时期的我,无知者无畏,觉得自己才高八斗,却怀才不遇,沦落到在城里干体力活。而这一切的依据:我是老家村里屈指可数的高中毕业生,在当年升学率极低的农村,算是一个“高材生”;从读高三起,我在县文联办的文艺报上,发表过几篇“豆腐干”。被房东那么一轻视,更是喟叹命运的不公。
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留意到,几乎每天夜里11点多,我刚趴到“床”上时,总会有一阵欢快的口哨由北往南沿建国南路传来,紧跟着的是一路由远及近的“丁零当啷”声,显然那是一辆破得不行的脚踏车。而它的主人,就是那个吹口哨的人,每天深夜,吹着口哨,骑着一辆旧脚踏车回家。
第一次听到口哨,我就觉得那人吹得真棒!虽然,之前我也听人吹过口哨,但从未听过那么专业的,那简直是天籁之音!起初,我认定他一定是一位口哨吹奏家,但随即推翻了自己的结论。是呀,怎么可能呢!如果真是一位口哨吹奏家,哪里还会这么晚下班,甚至骑着一辆破烂不堪的脚踏车呢?
于是,我猜测他可能只是一位民工,跟自己一样的民工,每天干着体力活,到了深夜收工了,骑着一辆脚踏车回家。但他热爱吹口哨,就像我热爱写作一样。想到这些,我突然有了一种惭愧。是的,是惭愧!他吹得那么棒了,也没成为吹奏家,而且还能吹得这么欢快,我又有什么理由可以愤然呢?
不久,那幢沿街房的装修完工了,我和大姐夫“转战”他方,从此再也没听到过那人的口哨。但那欢快的口哨,在之后的20多年里,总会穿越漫长的时空,时不时地回响在我的耳畔;特别是当我内心深感不平时,它就会抵达得更加频繁,轻轻地抚平我心头的愤慨,让我整理行装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