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书殇
◎陈慈林
这是一段荒唐年代的往事,又是一桩难忘的旅途记忆,更是一个至今压在我心头的痛:48年前的夏天,我在杭州卖鱼桥轮船码头,被人“劫”走了30多本我千辛万苦才得来的书籍。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我胸口像揣着只小兔子,徘徊在公社的一间库房旁。那里存放着几天来红卫兵扫“四旧”的成果:1000多册“封资修”的“毒书”,明天就要烧毁了。当我跟在“战友们”后面,冲进我再熟悉不过的中心小学图书室,把一摞又一摞的图书装进麻袋时,我的心在滴血。这些书中,有许多是我已经读过的,更多的是我还来不及读的。那些让我感受过无穷悲欢的书籍,明天就要化为灰烬了。我不甘心让它遭遇厄运,冒着保护“四旧”的罪名,晚饭前从保管员阿养那里骗来了钥匙。
我看了一下四周没人,鼓足勇气,摸黑用颤抖的手掏出钥匙,却对不准锁孔。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钥匙。我一惊,差点儿喊出声来。“嘘,别出声。”我一看是阿养。原来他把钥匙给我时,已经猜到了我要干什么。他蹑手蹑脚跟在我后面,看我打不开锁,就接过了钥匙。
也许因为阿养比我大三岁,显然比我沉着多了。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已经把几本好书放在左边柜子底下了,拿出来后我与你分。”我跟着他进了仓库,屋子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阿养对地形很熟悉,他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墙根,摸索着把柜子下面的三十几本书拿出来。我脱下外衣,铺在地上,把书裹在衣服里。
我们“贼”一样地回到房间里,阿养关上门,点上煤油灯,仗义地对我说:“你是书蠹,你先挑。”昏暗摇曵的灯光下,我看到那三十几本书好像在向我招手:《水浒传》《西游记》《播火记》《青春之歌》《创业史》《故事新编》《巴黎圣母院》《牛虻》……我拿起这本,放不下那本,看了好一会,一本也没有挑定。阿养大度地说:“快藏起来吧,都归你了。”我向他鞠了一躬,喃喃地说了声谢谢。
后来的两年多时光里,这几十本书陪我度过了“知识饥渴期”。到我1970年初参加工作时,这些书还珍藏在家里柜子最底下。没想到的是,当年8月我结束探亲回单位的路上,竟然把这些珍贵的书给“丢”了。
那时杭州到长兴不通火车,因洪水冲断了公路,我只能乘内河小火轮。杭州卖鱼桥码头候船室内人头攒动,我把放着书的旅行袋当枕头,躺在墙角的地上休息。一个30多岁戴着“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红袖标的人过来,推了我一把:“起来,你袋里是什么东西?”我睡眼惺忪地说:“没什么,只有几本书。”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糟了。果然,那人一听,就蹲下来说:“拿出来看看。”我非常不情愿地交出旅行袋。这人打开袋子,随手一翻,突然脱下外衣,把一本本书都放到自己衣服里。一会工夫,我的袋子里只剩下了四五本书。这人板着脸说:“这些书都是大毒草,看你年纪小,今天就不追究了,但书要没收。”说完包起书,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在那里好一会。
等我清醒过来,想到书又不是投机倒把物品,这人没权没收呀!可上船的时间快到了,我又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这个戴红袖标的人;再说,他若追查起书的来源呢?于是,我只好怏怏离开杭州。
如今,我收藏的书籍已经超过了5000册(不含杂志),但我却一直难忘那三十几本我冒着巨大风险“偷”出来的书。也不知道那些书,最后的命运是什么?但愿那位戴红袖标的也是个爱书人,那也算这些书得其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