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春天
○郑玉超
父亲如一粒干瘪的种子,在初春的风里日渐消瘦,再没有年轻时的光泽。那时,他浑身上下,透着青春的活力。可转眼间,父亲垂垂老矣,我的心里满是酸涩。
不知不觉间,河岸边的垂柳冒出了尖儿,河水变得澄澈透明,鸟雀们的叫声里满是喜悦。父亲佝偻着背,轻声咳嗽,像怕惊醒什么。青蛙还是被惊醒了,从池塘里探出头,“咕呱咕呱”叫起来。
父亲望着眼前黑油油的土地,很想挽起裤脚,昂首挺胸,赤脚踏在酥软和煦的泥土上。便是这样,又能如何呢?年轻时他站在犁耙上,一甩鞭子一声吆喝,水牛一激灵,精神抖擞,奋蹄向前,那乌黑发亮的泥土在耙齿下渐渐变得细碎平整,韵味无穷起来——它可是为了迎接生机勃勃的春天,养精蓄锐了一个寒冬啊!
那时,父亲像一个将军,犁完地后,插着腰,立在田头,眼睛里盛开出五颜六色,满目金黄的麦子,金灿灿的油菜花,沉甸甸的玉米棒,漫漶出遍地英雄下夕烟的丰收景象来。包产到户后,土地像是父亲的命根子,他不舍昼夜,在土地上精雕细琢。
爷爷心疼地念叨,“地都是一样的,用不着天天盯着,你能看出花来?”父亲只是笑笑,照样天不亮就起床,地里的庄稼不紧不慢地长着,并不因他的“视察”而加快脚步。可他依旧起早贪黑,精心侍奉着土地,不敢有半点马虎。
如今,父亲老了。他站在春风里,弯下腰去,轻轻抓起一把泥土,像要握住一个梦,然后缓缓松开手掌,黑油油的泥土从他的指缝里飘洒下来,酥软而温润。
读中学时,放了暑假,父亲就会让我去稻田里拔草,那些可恶的稗子拔了一茬又一茬,大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强,像是和人较着劲。我抱怨天气太热,父亲脸一沉:怕苦怕累,你喝西北风去。我只好轻声嘟哝着,弯下腰,跟在他的身后继续拔草。
秋收时节,望着金灿灿的稻穗,父亲乐得合不拢嘴,对我说:怎么样,现在知道过去的苦没白吃吧?他像个布道者,指着满地的金黄,宛如找到了分量十足的真理。
我望着眼前白发寥落、腰弯如弓的父亲,百感交集。春风里,他又一次抓起泥土,顺着阳光张开手掌,任黑色的泥土纷纷扬扬。他就像当年养育我一样,还在想用心侍候那一片黑土地。我知道,他还在期盼着,每一寸黑土地都能长出沉甸甸的希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