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
○陈甭
小狗不是一条狗,是一个人的小名,大家叫了50多年,觉得很顺口、顺耳,他的真名反倒忘记了。
小狗是我哥叫来照顾80多岁老父亲的,他之前,我和先生请过几个保姆,父亲总是不理不睬的,都辞了。父亲说一个土老百姓,有手有脚、会吃会喝的,雇什么保姆,当我是个地主、资本家呀?母亲去世后,父亲原来一个人住在农村老家,好说歹说才勉强同意跟我们一起住进了城里。
小狗与我哥同岁,比我哥晚生3个月,两人小学、初中都是同班同学。小狗长得朴实粗壮,我哥长得聪慧文弱,小狗倒像一个大哥哥一样细心照看着我哥,两人好得像一个人。
在别人眼里,我哥是条“龙”,他后来读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留在了一家著名央企工作,几十年来一步一步成了公司的领导。小狗觉得自己活得像一只“狗”,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后来成了一名又苦又累的铁匠。后来农村铁匠活少了,他不打铁在老家打起了短工,生活过得紧紧巴巴的。
小狗是独子,父母也曾对他“望狗成龙”,可他偏不爱读书,整天上山捉鸟,下河摸鱼,像一条野狗一样游荡,考试都是班里倒数第一,而我哥总是年级的头名状元。小狗的父母把我哥当成榜样,常常责骂小狗不争气。小狗的母亲对小狗更是恨铁不成钢,母子每次吵得都很凶,两人脾气都很倔,谁也不让谁,像上辈子结下的一对冤家。后来小狗的母亲生病去世了,小狗清明冬至连母亲的坟也不去上,我哥和我劝了多少回也没用,小狗落得了不少骂名。
我哥是个孝子,结婚后把家在东北的岳父岳母接到了北京去住,并与嫂子约定,每年过年都要带着岳父母回南方老家陪我父母。平时还隔三差五打电话来问候,与父亲东拉西扯地聊着家常。
小狗来我家后感到很奇怪,觉得读书人的“花头经”真多,长途电话一打就是半天,说的不就是“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走路稳不稳,身子骨痛不痛”等一堆不痛不痒的空话。小狗也嗔怪我父亲老了不着调,几天没听到我哥的电话,就急得浑身不舒服。
不过我哥真没有看走眼,小狗是个实在人,话不多,心眼好,把我父亲照顾得像个老太爷,比我这个亲闺女还体贴。
几年后,我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常常张冠李戴认错人,闹出不少笑话来,我们看着很是心疼。
我哥处理完手头的一些工作后,立马请假和嫂子一起回来看望父亲,还抱回一大堆治疗老年痴呆症的药。那天,父亲午觉刚刚睡醒,朦朦胧胧听到我哥在叫他,父亲竖着耳朵细细听了一会,就一骨碌爬起来,睁着一双大眼睛,急切地问,你真是我儿子?你真是我儿子?仔仔细细端详了半天,猛地一把拉住我哥,紧紧把他抱在怀里,久久不肯松开。父亲老泪纵横,说儿子,你真狠心,怎么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来看我呀?我一时真弄不清父亲是糊涂还是清醒。
小狗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哥和我父亲,呆呆的,神情有些异样,抹着眼泪默默地走开了。小狗是条硬汉子,铁石心肠,我们从没有看见他流过泪,连他母亲去世时都没有流过。今天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使他变得这么柔弱。更令我们全家惊诧不已的是,半夜时分,小狗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了撕心裂肺的恸哭声。那天晚上,我哥替换小狗陪父亲睡,我哥每次回家都这样。
第二天,小狗比以往起得还要早,眼睛红红肿肿的。我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哥忍不住问小狗,昨晚怎么做噩梦了?遇到什么难事情了么?小狗连说没有、没有,“昨天夜里梦见了我母亲,这么多年来我真的还是第一次梦见我的母亲。她比以前更瘦弱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着觉得她在天上过得一点也不舒心。”
小狗接着说,“一见面,我们还是像原来那样的吵架,吵得很凶。吵着吵着,我竟又哭了,哭得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
“今天我想请个假,回老家去,带着老婆孩子到母亲的坟头去除个草,上个香,磕个头,烧些纸钱。母亲活着时候,我跟她吵了一辈子。母亲走了这么多年了,我想陪她好好说说话,想听她再好好骂骂我。我要告诉母亲,如果有来生,我想做她的好儿子。”
小狗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哥说,“小狗,好!今天我不陪父亲了,陪你去看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