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职业暴露的定义，最通俗的解释就是在工作中被病毒感染或被辐射等，它是一个疾控防疫方面的专有名词，最适用的人群是医务人员。但在浙江省十里丰监狱HIV监区（以下简称HIV监区），这个名词同样适用，这里有全省唯一集中关押男性艾滋病罪犯的关押点。

　　艾滋病、犯罪、毒品等问题，在这里汇集，将HIV监区变成了全省监狱系统中充满“风险”的地方。这里的民警，每天的工作，都像一场战斗，而胜利的标志，是终有一天，罪犯能实现救赎。

　　回溯HIV监区的历史，得从2004年算起。那一年，省十里丰监狱成立了HIV监区，用于艾滋病罪犯服刑改造。

　　斗智斗勇不斗气

　　刚到HIV监区工作的时候，许多民警面对这些艾滋病罪犯，会有恐惧心理。没有人天生是英雄，面对不治之症，恐惧是本能。

　　外界有很多猜测，来这里的民警，是不是犯过错误或被处分？事实上，这里的人事，都是组织上统筹安排的，不少是优秀民警。只不过有几条非常规的规定，比如一年四季都要穿长袖，还比如最初几年进来的民警，都是结过婚生过子的。

　　尽管对防艾知识有了解，知道日常接触不会感染，病毒传播也需要达到一定量。但在艾滋病罪犯集中的HIV监区，职业暴露的概率会大大提高。

　　除了病毒的威胁，还有来自于亲人的压力。多数民警，选择对家人隐瞒具体工作地点，后来随着防艾知识的普及以及在监区的工作下，家属才逐渐了解。

　　在副监区长李警官的办公桌上，长期备着4瓶艾滋病阻断药，HIV监区民警出门执行任务时，也都会带上。“希望永远不要有用上的一天。”李警官说。

　　目前来看，他的希望已成为现实。15年来，HIV监区实现了无重大监管安全事件、无艾滋病罪犯非正常死亡、无民警执法过错、无民警职业暴露、无负面社会舆情的“五无”目标。

　　这成绩足以骄傲，要知道，在HIV监区，见血就是大事。

　　“各种紧急情况发生时，我们都有应急预案，制定这些预案的原则是斗智斗勇不斗气。比如罪犯打架，首先是人员隔离、铁门锁上、人员区分、情绪安抚，最后再介入教育。”李警官说。

　　一次，有一名罪犯，在亲属会见时情绪崩溃，冲向墙壁想撞墙自杀，一位民警反应迅速，一把抱住他后，按下来后当场教育：“你儿子来看你，你这个样子难不难看！”

　　直到做完安抚工作后，这位民警才感到一阵后怕，无论是罪犯撞墙出血还是挣扎中受伤，他都可能被感染。

　　“这件事，千万别跟我老婆讲啊。”他跟李警官嘱咐。

　　拉近心灵的距离

　　楼警官多年前就进入HIV监区工作，当时，全国没有可借鉴的HIV罪犯管理经验，一切都要摸着石头过河。

　　他介绍，最初两年，监区民警很少与罪犯零距离接触。监区内，监控遥控指挥，隔离网外，民警身着防护衣、戴上口罩，隔空喊话。

　　但是，被隔离网分开的，一边是口罩下看不清表情的脸，一边是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眼睛。

　　“他们觉得，你们这些警察没区别，也害怕、歧视我们！”楼警官说，“防具保护了民警，也拉开了心理上的距离，我们的管教效果也可想而知。”

　　在这种情况下，HIV监区决定实施一条早已想到却不敢轻易启动的措施：零距离接触。

　　脱下防具与HIV罪犯接触，多少有顾忌，但是，为了真正改造好这些罪犯，值得一试。

　　“因为他们刑满总要回去，如果我们的教育达不到效果，他们依旧会影响社会。”楼警官说，“所以我们要尽可能在这段时间里改造他们，树立‘传染到我为止’的观念。”

　　李警官将这种理念传达给民警：“最大限度减少职业暴露风险的办法，就是走进罪犯的心里，用诚意让他们感受到尊重和温暖，对民警产生信赖，这样才能有效地去让他们实现救赎。”

　　“许多罪犯的内心渴望获得别人的尊重，另一方面又有些自卑，这也正是我们的切入口。”楼警官说。

　　第一次零距离接触，在双方小心翼翼地试探后，一种新的管理模式也开启了。

　　被判长刑期的罪犯唐某，父母双亡，在狱中的他性格孤僻、情绪抑郁。专做心理疏导的王警官担心：“这种情况下，罪犯很可能出现两种极端情况。”

　　为此，王警官给他设置了一个沙盘游戏，内容是模拟给父母亲操办丧事。“只有让他尽了这个孝道，他心中的结才能打开。”

　　沙盘设置好后，王警官让罪犯做个简单的讲解，刚一张口，这个在狱中从未哭过的罪犯一下子泪如雨下，并整整哭了40分钟。王警官松了一口气：“有效果了。”

　　“压抑太久的负面情绪宣泄出来后，心理就可以慢慢调试，后来唐犯也说，父母亲去世的事情心里已经放下了，再后来，唐犯的改造有了质的变化。”王警官说。

　　罪犯的信件、探监的录音等信息，HIV监区的民警都会反复研究、探讨，来寻找打开罪犯心结的办法。

　　“别的监区是一把钥匙开一把‘心锁’，在我们这里，是多把钥匙开‘心锁’。”李警官说。

　　一位罪犯入狱时，妻子正怀有身孕。在一次来信中，她希望丈夫在女儿生日时，能给家里打个电话。

　　这件事李警官记在了心里，在罪犯女儿生日那一天，李警官特意安排罪犯与家里通了电话。

　　“那一天他特别高兴，仿佛生活一下子有了信念，后来他老婆的来信中说道，没想到自己在信中的一句话，民警这么上心，而她嘱咐丈夫好好改造的一句话，比我们说上几十遍都有用。”李警官说。

　　艾滋病罪犯因缺乏免疫力，容易生病。而HIV监区民警的每一次外出任务，就是一场“战役”。送医途中贴身看守，到了医院，如果要做手术，监狱的医务民警还要冒着被感染的风险给罪犯进行清理……

　　艾滋病罪犯心理比较脆弱敏感，一句话可能就毁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

　　有一次监区停水，李警官带了两个罪犯去消防池打水，其他分监区的一位民警半开玩笑地说：“我里面养了两条鱼，可别弄死咯。”他的原意是，水浅了鱼要死。

　　一位罪犯当场情绪崩溃：“我们打过的水都有毒吗？”李警官赶紧把他带回了监区。

　　“后面他就一直敌视那位民警。他们的思维异于他人。”李警官无奈地说。

　　2019年春节的前两天，李警官在晚上又接了一个罪犯送医任务，从家里匆忙赶来坐上押解车，一路赶往杭州。罪犯有暴力倾向，而且血氧饱和度低容易致幻。李警官穿着防护服，带了两双医用手套，一路上时而安抚、时而压制。

　　折腾到金华的时候，罪犯睡着了。李警官一看双手，外层的手套已经破掉了。他抬起头看向车窗外，同方向行驶的车辆稀少，但回来的方向，赶着回家过年的车辆已经堵成长龙。一路上车灯闪烁，仿佛万家灯火，照亮了团圆的喜悦。

　　对李警官来说，加班加点他早已习惯，但此情此景，还是让他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担起救赎的使命

　　HIV监区有一位来自甘肃的高学历罪犯，因吸毒而感染艾滋病。大年初四的时候，父亲从老家赶来。面对独子，老人悲痛万分：“额想不通额滴娃，好不容易供到大学毕业工作了，没想到吸毒还得了艾滋病。大年三十，额在黄河边坐了一宿，额想跳下去，结果黄河结冰了，屁股摔得痛死咯……”

　　黑色幽默的背后，是一个家庭的辛酸。

　　李警官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一个四川籍的罪犯，以贩养吸，从四川带毒品到浙江，结果被抓判了死缓。

　　他的身体因病非常差，在得知自己大限将至时，他向HIV监区申请保外就医，想“落叶归根”，回到四川。

　　但联系家人的时候，罪犯的父亲却不同意他回家。

　　疑惑的李警官赶到了四川，发现这个家已被艾滋病彻底摧毁，家中只有体弱的父亲。

　　“他自己做的，自己还！”他的父亲悲愤地说。

　　李警官没放弃，通过社区、司法部门找到他在成都的母亲，辗转联系中，李警官察觉到这位母亲的刻意回避。“后来我说，我带了你儿子视频、照片和亲笔信，你看一眼就好，了结他的遗愿。”

　　终于，在一个约定的地点，李警官见到了这位母亲。“50多岁的年纪，异常苍老，看着像70多岁。”

　　原来，这位母亲在雇主家做保姆，雇主对她不错，她担心有一个艾滋病罪犯儿子的事情被雇主知道后，会被解雇。

　　李警官拿出视频，隔着屏幕，这位儿子表达了自己的忏悔：这么多年，不求原谅，只求落叶归根，能见他们最后一面。

　　他的母亲看到一半，突然大哭，并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她缓缓地说道：“这么多年了，其他亲人去世的时候，我都没哭，哪有母亲不想孩子的？他被抓的那天，说自己想出去打工，我还专程给他买了一套新衣服，没想到他是出去贩毒啊……我答应，让他回来吧。”

　　送她到地铁口的时候，这位母亲突然转过来，跟李警官说：“警官，我能不能拥抱一下你？”

　　见李警官诧异，她解释说：“你跟我儿子是长期在一起的，我抱过你，就相当于抱过我儿子了。”

　　抱住李警官的时候，她全身发抖，李警官的眼泪也忍不住了。

　　“或许罪犯罪有应得，犯罪害人害己。”李警官说，“这件事给我最大的感触，我还是把她母亲‘救’回来了。”

　　让每一个悲剧的生命有尊严，让每一个悲剧的家庭有慰藉。HIV监区要做的，是身和心的同时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