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金生

　　没有报备，纯属空降，张乐平老先生会接待吗？30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上海五原路的一幢旧式小洋楼前徘徊了20分钟，才鼓足勇气摁响了门铃。“啥人？”声音从二楼窗口传来。“解放日报社介绍的浙江记者。”我答。窗口即刻响起“进来吧”。

　　张夫人将我带进客厅，客厅即工作室，张乐平先生正在作画。原来是先生的一位学生带着上海某报编辑前来索要一幅《三毛庆祝新中国成立40周年》的漫画。罹患帕金森综合征的老先生，运笔时不免发颤，三毛头像画好了身子不理想，头像身子理想了，画三根毛时又抖了手。于是，一张又一张半成品，瞬间铺满案头。学生见先生额头已沁出微汗，就说：“老师，我来吧，你去接待浙江客人。”学生在一张半成品画稿上稍稍改了几笔，然后在三毛头像上利索地划了三下，一个憨态可掬的三毛呼之欲出。先生颔首一笑，意即“通过”。

　　交稿时，编辑想将那些半成品一并拿走，说按张数付稿酬。先生摇摇头，说半成品一张也不能流出去。

　　在听闻台湾女作家三毛认张乐平为父的新闻后我突发奇想——拜访张乐平。我是“三毛迷”群中的万千分之一，凡“三毛”系列漫画百看不厌。“但愿此生能见到张乐平先生”，几成从孩提时就无法摆脱的朝思暮想。此次出差沪上，偶遇解放日报社好友，他竭力鼓励我大胆前往，但务必要说明是浙江来的、解放日报社介绍的。先生籍贯浙江海盐，曾任解放日报社美术编辑。

　　先生中等身材，虽头发苍白稀疏，但气色尚佳。他夫人帮他拽过一张藤椅，让他半侧身坐定。他和善可亲、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三毛4月来我家之后，想采访的人实在太多，没办法应付。浙江来的，当然欢迎。采访算了，聊聊天，好吗？”

　　我点点头，心中一阵激动！面对仰慕已久的先生，我只能静心聆听，来之前想好的N个问题早已弃之爪哇国。“聊天”时，先生努力控制着颤抖的身子，但说起“三毛认爹”一事，却两眼放光。1989年4月5日，三毛七转八回终于来到上海五原路，先生全家喜不自禁，早早就在弄堂口恭候。夫人冯雏音，绍兴人，知道三毛是定海人喜吃“苔条”，有意做了冷盘“苔条花生”，还做了绍兴版的“西湖醋鱼”，三毛吃得眉开眼笑。

　　三毛原名陈平，3岁时看到人生第一本漫画书《三毛流浪记》，使她想到了流浪孤儿的不幸与痛苦，同时感受到“三毛”身上的坚强与正义。因此当她迷上写作时，毅然以“三毛”为笔名。先生说，三毛学的是哲学，通晓三国语言，跑过50多个国家和地区，历尽千辛万苦，可谓励志才女。她不但和蔼可亲，还乐观倔强、豪爽正义，但有时又不失几分孩子气。像谁呢？不正是自己笔下“三毛”的真人版吗！

　　先生说着突然打起了哈欠，夫人说“今天画得有些累了”，意思是他该休息了。我即起身告辞，对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示衷心感谢，并希望他永远健康快乐！

　　拜访时间是短暂的，与先生的“聊天”更是难忘的。从此后，我就一直关注着有关先生的各种消息。

　　1992年9月27日，先生终究没能抵住病患的折磨，驾鹤西去！

　　2020年11月至今年元月，为纪念张乐平先生不平凡的一生，上海美术家协会和中华艺术宫联合举办“回眸——张乐平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特展”。因一票难求，大多“三毛迷”只好在网上分享。

　　生于1910年的张乐平原籍浙江海盐，父亲为乡村教师，母亲擅长刺绣、剪纸，是其最早的美术启蒙者。1929年，19岁的乐平开始向报刊投稿，27岁投身革命，加入“抗战漫画宣传队”，35岁开始创作《三毛从军记》《三毛流浪记》。新中国成立后，张乐平的创作进入高光时代，《三毛翻身记》《三毛迎解放》《三毛学雷锋》《三毛爱科学》等相继问世。《三毛流浪记》堪称张乐平力作，也是读者最喜闻乐见的，那位只有三根毛发的流浪儿，其身上的善良、天真、勇敢、幽默，深深博得了数以亿计读者的同情与喜欢。《三毛流浪记》搬上银幕后，三毛更是成为家喻户晓的艺术形象，人们亲切地称张乐平为“三毛之父”。先生患上帕金森综合征后曾中断过一段时间的创作，1986年，靠药物强行抑制颤抖的手，创作了生命中最后一套连环漫画《人到老年》，为自己的艺术生涯作了完美谢幕。张乐平先生的精湛艺术与崇高品德将永远被后人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