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热爱,才得如此
■赵青新
《诗经》有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虫子生命短暂,大抵短则几天,长不过数月,但它们可能是最接近人类、能为我们肉眼辨识的生物。
虫子大多长相丑陋,螯牙茸毛,让人望之色变。很多人不喜虫子,要么只爱些光彩亮丽的,比如金龟子、瓢虫这类萌物。大概没有人会像半夏那样,与虫结缘,竟是从绿头苍蝇开始。她说,那日微雨中散步,美人蕉妖娆轻颤,微距镜头无意摄入某种俊异物种,红色的复眼,奇幻的金属色彩。这,竟然是只苍蝇!
我凝视那张照片,觉悟半夏的惊喜,那只镜头里的绿头苍蝇,真的很美。借她的慧眼,我得了一个独特的世界。
半夏的《与虫在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获得中国自然好书奖项。其中,“A. 在野阅微”是随笔,写“我”的所作所思;“B. 人虫对眼录”是直观的照片和原始笔记;“C. 念虫恋虫”是总结,人是观察虫子的主体,在观察的过程里,人自觉地把自己放置在客体的位置。人与虫是平等的。
“半夏”是笔名,我并不清楚隐藏在这个笔名背后的是怎样的一个人。在网上搜到访谈,提到半夏是生物学出身。老实说,我有点惊讶,因为我原以为半夏是业余的爱好者。这么说,并不是质疑半夏的专业性,而是《与虫在野》给我的感觉,并不像通常专业学者那么偏重理性,也不像科普书籍那样侧重于知识面,而是更多地在描摹与虫欣逢的场景与心情。
想起法布尔的《昆虫记》、利奥波德的《沙郡年记》等作品,我恍然明白,《与虫在野》呈现的是自然文学流脉,诉说“爱之所起,一往情深”。情感是最动人的,有关自然、有关虫子的科学常识,分散在字里行间,分散在作者与它们的接触里。这些作者,统统都是“自我”的,并不一定有“渡人”的意愿,首先是因为爱,爱着他们的爱,他们才愿意长年累月地行居野外,他们了解昆虫的知识,可是不喜欢授课,而是引领我们一起郊游、沉浸。
所以他们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进入内在。半夏写《一只蛾子之死的观察记录》,细致描摹“轻贱的生命,一只蛾”即将完结它的生命时的历程。在文章尾部,半夏说起伍尔夫八十年前写的《飞蛾之死》,她把两者并列,他们都是在黑暗里扑向光明的生物。而我想起的是庄子,“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万物生灵,轮回溯转,都是一样的。
《与虫在野》的所有随笔,底蕴都与这篇类似。只不过,未必升级哲理层面,太刻意了会落下乘。简明自然地陈述,说说蟑螂强劲的生命力,说说姹紫嫣红的虫子的色诱,说说童年捉蜻蜓的无忧无虑,说说蝶恋花,说说蜂情万种,说说斗蛐蛐,说说昆虫拟态带来的创意与启发……大千世界的诸多奥秘,通过眼睛的搜罗,在人的思想里巡游,这是好奇心使然。好奇心让我们永远热爱生活,生活的本义通向哲学的思索,通向与伟大心灵的对话。
半夏也谈画、谈音乐,谈古怪的口述传说。她像诗人一样思考,也像记账员般辛勤工作,文学与科学两个部分相互激荡,与各种虫子的相遇,在起初只浮现魅影,然后留痕,然后沉淀,然后吐哺。一个人,五年来,视线朝向大地、草尖、叶片,捕捉虫迹,悄然靠近,不惊扰,拍下了数万张虫子的照片,才有这本美丽的书。唯有热爱,才得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