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工人日报 数字报纸


00003版:人间

给我星辰的人

  ■春和

  薄暗的秋晚,微风浅浅。我站在住院部顶楼,仰望天空,那颗最亮的星星闪烁着,投下点点清辉。它永远在我目光所及处,从未远离。

  有一种美好的想像,说是人死后灵魂会升空,成了星星,守护地上的人们。我坚信,那颗最亮的星星是奶奶,她在天上看着我护佑我。今晚,星星特别亮,我仿佛又听到奶奶在唠叨:“你太瘦,要多吃饭。饭吃多了,人才有力气。”

  星光缀满我的脸。两行热泪悄然滑落。我喃喃自语,奶奶,我一直记着您的叮嘱,用心吃饭,小心照料身体,但还是让您担心了。

  从我记事起,我就与奶奶一起生活。她说,我在襁褓中如一只“二妊猫”,又瘦又丑;上面又有个只差一岁的姐姐,得不到最好照料。她愁得夜不能寐,就抱到身边,精心养着。后来,我考上大学,她高兴得合不拢嘴,说一个小脚老太太竟然培养出了大学生。那时,自豪和幸福写满了她的脸。

  奶奶原在上海生活。上世纪60年代,爷爷被精简回乡,奶奶随之回到绍兴。他们不会做农活,爷爷在小队里放牛,奶奶在家缝补衣服做家务。全家人日子过得很拮据,不过奶奶仍有办法把自己的生活妆扮得朴素而精致。早上,她拿着废弃的牙刷,蘸上水,慢慢梳理头发,然后带上发箍、束起发髻;出门前,她用铬铁把衣裤熨整齐,即使是打过补丁的衣服,也烫得棱棱直直。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她的衣服挺直无皱褶。在鸡鸭成群、狗吠猪嚎的农村,奶奶的存在是个另类。她如芜杂的灌木丛中突然斜出的栀子花,淡雅、素静、别致。

  奶奶对生活细腻,照料人自然周全。她会从溪沟里拾来大田螺,养在屋后的水缸里,备着给我治耳痛。孩童时代,我在夏天的大半时间都泡在水中,时间久了,耳朵进水而发炎作疼。奶奶捉颗田螺,去掉尾部,用火柴在上面烧。田螺滴出的清水进入耳朵,凉飕飕的。不用多久,我的耳疼消失了。

  每年冬天,奶奶家都要做米酒、磨年糕。酒药早已在夏天准备了,冬至那天,爷爷奶奶蒸满笼的糯米饭和药做酒。糯米饭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馋得我直咽口水。奶奶捏成一拳可握的饭团,悄悄递过来,给我当点心。水磨年糕润滑柔软,爷爷奶奶舍不得吃,要过了小年夜才能见到。腊月廿三后半夜,送走灶神,奶奶把我叫起来去吃“油氽年糕”。睡眼惺忪间,我捞起鸡汤中的年糕,咀嚼、品尝,恍惚中自己成仙了,奇妙地游离在鲜甜滑润的美味中。成年后,我满街找寻记忆里的饭团与年糕,却踪迹全无。如今,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永远吃不到带手温的饭团了,永远不再有人半夜叫我吃“油氽年糕”了。

  记得奶奶70多岁时,眼花、背佝偻、满口假牙。一天,我无意中提起找不到翻丝棉棉袄的裁缝师傅。她说拿过来,我给你翻。我后悔说起这事,以为她这把年纪不会再接缝衣的活儿了。

  “您线都穿不过,怎么缝棉袄?”

  “线么,眼睛闭着也穿得过去。”

  那年,奶奶给我儿子缝了新棉衣,给我新翻了丝棉棉袄。我捧着新棉袄,耳边响起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诗是写给母亲的,用在奶奶身上一样妥帖。

  奶奶85岁那年,叫人带信,她要来我家做客。我当时怔了下,感觉很突兀。我家住5楼,我爬楼都气喘吁吁,何况一个耄耋老人。她坚持要来看我。那天,她走几个台阶,停一停,再走几个台阶,歇一歇,终于跨进了我家大门。聚餐时,她要我喝黄酒。她说黄酒富含氨基酸,暖胃、活血,对身体有好处。

  “我滴酒不沾,您知道的。”

  “每天喝点,慢慢就学会了。”

  老太太居然要我学喝酒,这个想法让我摸不着头脑。要回乡下了,奶奶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看我家,说她放心了,你日子过得安稳着呢。

  这是老太太第一次来我家,也是最后一次。现在回头想想,老太太后面做的事,一件件一桩桩,都在向我告别。她想把所有的爱,一点点一滴滴,放进我心里。她的愿望实现了,她的爱构成了我的生活底色,陪我从容走过了艰难曲折的岁月。

  我仰望星星,眼前浮现出大田螺、新棉袄、糯米饭团、水磨年糕,这些爱的结晶如精灵般,总在我最脆弱的时候跳跃出来,将我揽进怀里,给我温暖、滋润、抚慰。

  我想起雷佳演唱的《给我星辰的人》:“用不太大的手托着,用不算宽的肩担着。哪怕再做一次选择,你还会这样地告诉我,原来这份爱是那么深。”把这首歌送给奶奶,正合适。


浙江工人日报 人间 00003 给我星辰的人 2021-11-13 2 2021年11月13日 星期六